几个月前读《造神:人类探索信仰与宗教的历史》的一些思考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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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心智模型是人类与动物的决定性不同,它让我们能够以自己看待和理解自己的方式看待和理解别人。这也是人类能够制造神灵的决定性因素。
在心智模型起作用下,人类观察万事万物时,会赋予它们人格化的特质。比如村头桥边有一棵老樟树,村民看到这棵枝繁叶茂的苍虬之数,自然幻想这棵树的神秘力量,生活中一些事情发生时,村民会与这棵树进行关联想象,就产生了宗教体验。村民给树干披上红绳,边上摆上香炉,树有了灵成为人格化的树,可以与其对话祈求庇佑,久而久之树被神话,树“神”就这样被制造出来了。
心智理论是大脑的一种执行功能。一旦我们能以看待和理解自身的方式去看待和理解别人,这项功能就会启动:分开、不同的个体,有相同的基本感受,有相同的思想,他们和我们有相同的本质。心智理论不仅使我们习惯用思考自己的方式去思考他人,也鼓励我们把自己当作主要模型来设想所有人。
环绕着这棵树,共同建构出一套完整的神话,并发明出相应的仪式,在群体内传播。这些神话和仪式可能会传播到别的群体,那些人也可能认为有树神的概念很有用,於是他们可能会采纳这个概念并加以调整,适合他们自己特定的文化。
这是萨满信仰起源,宗教同样始于万物有灵。萨满信仰是直观的,人们依据各种各样的情绪行为,人被分为各种类型,神灵也自然的被赋予了相应的角色属性,神灵体系便构建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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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远古岩画发现,朴素的萨满信仰诞生可能已超过十万年之远,而一神教的诞生不过千余年。何以如此?一方面是一神教反直觉,早期的人类还很难抽象的去思考一位神灵,它集所有人类的善恶于一体。另一方面,一神教先知托神所言,反直觉,有门槛,但一旦成功洗脑,也更为坚定,面对对抗更为顽强。
一神教一出场 – 比如查拉图斯特拉与琐罗亚德斯 – 就被视为异端,被各种势力所围剿。
一神教何以出现?秩序的需要,而秩序又是治理的需要。
凌乱是直觉,秩序是反直觉;躺平是直觉,奋斗是反直觉;遂意是直觉,礼仪是反直觉;对抗是直觉,合作是反直觉;分离是直觉,亲和是反直觉;解体是直觉,聚拢是反直觉。凡是建立的都是反直觉的。根本约束是热力学第二定律,世界的本质是熵增的,熵增的结果就是瓦解。如何阻止瓦解?注入能量,降低熵。能量从哪里来?源头是太阳,没有太阳,万籁死寂。吃饭是维持身体的稳定熵,人得以成立;泥土变成砖瓦,砖瓦变成大厦,是降低熵;大厦的熵自然会增加,就是趋于瓦解,维修大厦是不让它熵增,维持大厦的稳定熵;岩石中提炼铜,冶炼制造青铜器,是降低熵,铜从无序的矿物质变身为艺术品。
世界的本质是墒增,改造世界就是降低熵。人类永远有“建造”的冲动,这是进化根植于人体的本能,没有这个本能人类已经瓦解。
本书作者觉得一神教的出现有很大的偶然性。犹太民族的苦难,让他们产生的新的思维角度,即神对犹太人改宗的惩罚和进一步的试炼,这当然是一个契机,但我认为不是全部和终极原因。一神教反直觉,但它一定会出现,这是人类“建造”的本能所决定。
一神教出现之后,在长期斗争中一旦占据有利,其治理优势很快显现,它定于一尊,所有问题可以在这个唯一的神身上闭环或终结,矛盾又自洽,在众生中,又超脱众生之外,无处不在,又遥不可及,神秘又威严,神性高于人性,是一切人性的抽象,这是真神。有此“真神”的感召,敌我立下可判,组织可以迅速壮大。相比之下,希腊神\萨满这类在直觉之上建立起来的,以人性为镜子的宗教,就是散兵游勇了。
正因为一神教的反直觉的特性,抱持实用主义态度的,没有那么虔诚的中国人,使用起来并没有那么方便。从实用主义态度出发,管他什么神,倒头就拜是最划算,拜天下佛和迎天下客一样,都能带来最高的回报率。中国人的实际信仰体系相当于多神的,人们依据自己的状况去祈求不同的神灵,疾病、学业、事业、生子,找不同的神,不同的神管顾不同的事,切换起来并没有法理障碍,更没有心理障碍。人们有选择的去朝拜,并反馈哪里的哪位神灵更灵。
3 一些摘录
查拉图斯特拉与後来跟随他脚步的大部分先知一样,因为传递一神论的讯息,而遭到他自己的社群排挤。在他传道的前十年,只有一个人皈依他的新教,这个人是他的堂弟
一神论出场之後,几乎一定是遭到人们驳斥与拒绝,甚至相当暴力的对待。
虽然一神论的排他性可以解释为何人们不愿接受它,但数千年以来,一神论未能在人类的宗教想像中扎根的最主要的原因,还在於「只有一位神」的概念与人们将神人性化的普世冲动相抵触。
一位神同时包含人类所有的美德和恶行,囊括人们全部的特质和属性,这个概念对古代人的心灵很难理解。一位神既是父亲,又是母亲,这怎麽可能?一位神如何既创造黑暗,又创造光明?古代人完全承认人类具有这些彼此矛盾的特质。但他们似乎更喜欢他们的神是以独特的属性一板一眼地区分开来;如此才更好向祂们祈求特定的恩惠或需求。
若要人接受只存在一位唯一、单独,没有人类形式、属性或特质的神,必须要敬拜者方面付出极大的认知努力,或是一个宗教社群的灵性发展历程遭遇到深刻的颠覆──必定是一场极为巨大的灵性危机,使得人们忽视一神概念中所有的矛盾,并且覆盖掉人们想用自身形象去形塑神的天性。
人们认为,古代近东的战争并非敌我军队的互攻,而是众神之间的较量。巴比伦人不是以国王尼布甲尼撒之名征服以色列,而是奉马尔杜克的名义出兵。
圣经早期经文中有大量的篇幅描述以色列人与敌人的流血征战,都被明确地呈现为耶和华和外邦神之间的战斗。耶和华经常替以色列运筹帷幄、指挥调度、执行战争。
有一小撮宗教改革者,面对着耶和华在马尔杜克的手中被消灭,提出了另一种解释:或许以色列被灭和族人流亡一直都是耶和华的神圣计画的一部份。也许耶和华从一开始就是因为以色列人信奉马尔杜克而惩罚他们。也许根本没有马尔杜克。
以色列王国被灭,耶和华圣殿被拆毁且受辱,正是在这个精神抑郁的时刻,一种新的认同形成了,从中诞生一个全新的角度思考神。
换句话说,犹太人在以色列惨败给巴比伦之後引入一神论,是一种合理化自己为何会遭逢国难的方法。巴比伦流放造成的认同危机,迫使以色列人重新审视他们的神圣历史,重新诠释他们的宗教意识形态。流亡造成的认知失调(cognitive dissonance)需要一个更戏剧性,此前尚不可行的宗教框架来合理化这个经历。
至此便抵达一神论实验必然的终点:这个相当新近的信仰抵达了它的高峰,从後巴比伦流亡时期的犹太教定义下的单一、独一、非人类、不可分割的造物主之神,先被琐罗亚斯德教的二元论和基督教的三位一体论抛弃,又在苏菲派对「认主学」的诠释中复兴:神并非所有一切存在万物的创造者。神就是所有一切存在的万物。
《古兰经》斩钉截铁指出:「他是安拉,是『独一的』。他不生,也不被生。没有可以与他比拟的。」 万物非主,唯有真主。
这个陈述之所以这般重要,乃是因为在这个时间点上,犹太教的一神论作为一种宗教思想正在近东遭遇两边夹击,一边是拜占庭的三位一体论,另一边则是琐罗亚斯德教的二元论。无论穆罕默德是否知道这点,他的决定是抛弃琐罗亚斯德教和基督教(「不要说『三位』!」《古兰经》如此警告。「真主是独一的主宰!」,明确支持犹太教的一神论,不仅替羽翼未丰的犹太教单一、有位格(singular, personal)的一神定义注入新的生命,更创立了一个全新的全球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