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病

江南地区一个村落的疾病观念 - 兼谈中医看法

  大童  |   on Friday, December 8, 2023  |  2447   |  5 minutes

jiabing

作者田野调查的结论是:
一个家族人鬼纠缠,人鬼关系是人人关系的衍生,不同表征,相同游戏规则。

这些故事,在乡里人的观点里,极为严肃,不得稍有差池。人可以PUA,鬼你可PUA不得,得循着本心德性行事。
这是一套维系乡俗的有效方式,僭越者惩戒的方式也很直接快速。

这类神奇疗愈故事,我也有不少听闻。在亲历者丰富细节、发自肺腑的沉浸式的描述过程中,我很难怀疑事件的真实性。
也许从科学上,解释为某种信念力量的治愈作用,这种“信念”在现代语境里常常与迷信画等号。
但从这些眼中带光的回忆中,简单归类也许并不恰当。《假病》恰是从狭窄而独特视角观察乡里人的疾痛观念。

神婆之类的疗愈作用,我向来疑大于信的,也常常替老乡们担心,担心他们因为鬼神错过治疗期。
作者通过自身家族及所在村落的大量观察访谈,揭示人们相信且疗效显著。
也许我们多虑了,他们其实能够很好的区分正病和妖病,分得清楚何时需要上医院。 吃药动刀和求助巫医似乎不矛盾,神治或人治并不违和。
至于错过最佳治疗期的锅,不能由巫医背,往往是收入水平决定治疗手段和时机。

中国人的身体观是整体的、系统的,老庄哲学是其基础,万物由气化而成,人体内外想通。
人体与天地星辰想通,相生相克,互为表象。
身体是规则的隐喻,身体能昭示个人和社会问题。

病人是一个满布社会问题符号的体系,如同古代扶乩使用的龟甲,裂纹预示着行动。
在神治范畴,疼痛反映出社会关系问题的某种状况。

疾痛的解读空间是很大的。中医眼中,没有不治之症。 西医的不治之症正是中医的主战场。
很多神奇故事开端也是医院“叫家属拉回去”,拉回去意思是从科学上给你判了死刑。
之后便是中医出场的恰当时机,当然结果往往是起死回生,活到如今。

作者说本书无意给民间疾痛观念证伪,这是明智的,因其不具证伪性。这不是没有野心,是做不到。
反过来想,人生充满苦难,多些宽容和温情,人们能够在苦难中,找到心理慰藉感,又有什么不好呢?


很多人反对中医,对中医拥趸者斥为愚昧,都并没有认识到人们-尤其是底层百姓-何以如此信奉的问题根本。
换一种视角,中医首先是一种哲学,是生活态度,也是信仰体系,是社会关系的映射,反映了人们最深层的抵御痛苦的心理需求。
试想,医院让家属“拉回去”,在这最大的恐惧面前,病人能怎么做?
他们不甘,要继续抗争,寻找心理慰藉。 你跟病人说,中医是伪科学,消解病人的信仰,让病人幻灭,很残忍!有违医者"总是安慰"的本职。

做一个仁者,但不必迷信或神话中医。
古代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一套治病方法,土石草药开颅放血都有,药材成分或者治疗手段在现在科学眼光看起来匪夷所思,这些各国都不鲜见。
西医崛起之后,西方社会民俗医疗被边缘化,被视为落后的象征而淘汰。这在我看起来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掺杂了太多意识形态的东西,以至于把中和西对立起来。
这不是一个时间平面上的东西,这是不同阶段的东西。
医学与其他学科一样,观念和方法论都在迭代,5000年前、500年前、50年前的医学都有很大的区别。
现代医学是医学发展的一个阶段,500年前的人不会停留在5000年前治疗方法上。
500年后生物科学&基因科学的进步,大概率出现某种医学方法论完全替代现在的治疗手段。
所以,这种迭代是最自然的。就像你非得尊古法骑马进京,也不是不可以,但总归没有汽车高铁飞机高效。

那么问题是,中医何以如此反常?很多人更愿意把1000年前的医疗方法论奉为圭臬?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中医是一个庞大的产业,从业人员之多之广也不容小觑,抛开这个因素不说。

中医问题在中国与传统文化缠绕相生,传统文化又关联着宗法礼俗。
这些传统礼俗和规范,是维系圈层秩序的首要问题,没有比这更大的问题了,这些称之为古的东西根深蒂固和盘根错节,流淌在每个中国人的血液中,中医是这个总体价值观的一部分,很难颠覆。

作者赞成或试图以中医去西方中心化,又走到另一个极端,非要祭出一个对立面来,是魔怔。
就像要求骑马进京,必然充满无力感,甚至处处碰壁。
顺着这个视角,电力能源都是“西”的,我们是不是也要去掉呢?
就像黑格尔辩证法,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非得祭出个“反”来。

相较于西医体系,僵化的中医无疑是弱势的,除了用传统加持,似乎无他法。但建墙隔绝,抵抗侵入,已被历史证明愚蠢且无效。
关键是认清这是不同阶段的东西。这不是选择去西方中心化问题,本质上是两种文化属性的对抗。
复兴中医,作为传统文化的标本并不是不好,但不要期望它肩负不属于它这个时代的使命


作者通过一个家族的疼痛故事,把人与人之间关系,延伸到了人与鬼神之间的关系。
疾痛来自鬼神对不尊礼俗或家庭恩怨的当事人的报复或提醒,人世间的恩怨并不会因为生命的逝去而消亡,该偿的债总是要偿。
这个鬼神居于其中的不可见世界有神奇的力量,通过传递讯息,制造疾痛等方式,干预居于人世间的人们。
人鬼世界或阴阳世界,是两个相互连通的世界,是敬奉和庇佑的关系。
僭越礼俗规范,惩戒必会发生,敬畏感产生,礼俗秩序通过这种方式得到维系。

在这种身体观,人们疾痛时,总先反求诸己,反思行为不当。
关仙婆则是鬼神世界的穿越者。
“阴阳只隔一张嘴”,这张嘴现身说法,揭示问题的症结,患者心结打开,问题解决,疾痛也瞬间消失了,环环相扣。
在这样的乡俗里,基督教和佛教反倒是显得水土不服了,因基督和佛祖在超验神通方面做的远远不如先祖鬼神。

如今,老一辈逝去,年轻人外地打工或求学,对这套复杂的地方性知识体系越来越不了解,疾痛和社会关系的关联度越来越薄弱。
礼俗得不到传承,没有了供养,鬼神的力量也就消失了。
去魅后人的自由放大了,苦难之下抚慰人心的力量也消退了,人强大了,精神会不会脆弱了?

很难说清楚人活着的意义,世界像极了一套戏法,让活在其中的人乐在其中,觉出生命的意义。
假病、鬼神、关仙婆又何尝不是这套戏法的道具呢。

至于痛疼,我更愿意相信《疼痛的真相》中的解释和方法论。
我总觉得,陷入因果鬼神,便被一股背后的力量拿捏,如本书开头作者现身说法的鬼压床般,活的不能再超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