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谦慎
旧见猛参将标告示日子“初六”,奇奥不可言。尝心拟之,如才有字时。又见学童初写仿时,都不成字,中而忽出奇古,令人不可合,亦不可拆,颠倒疏密,不可思议。才知我辈作字,卑陋捏捉,安足语字中之天!此天不可有意遇之,或大醉后,无笔无纸复无字,当或遇之。
傅山在晚年评论自己的书法成就时,认为自己的章草最得意,[17]而在他的章草作品中,是见不到那种支离的书迹的。傅山大概意识到,“此天不可有意遇之”的道理,刻意学习儿童书法,则犯了他自己所批评的“卑陋捏捉”的“人力摆列”一道
不管傅山究竟在晚年是继续学儿童书写——而他这种风格的书法今天已散佚不传,还是他出于文人立场而有意识地放弃了这种尝试,有一点不容置疑:在中国书法史上,傅山是一个比较早地(也可能是最早地)在笔记中明确地记载下自己对当代文化水准不高、书法造诣不深的非名家的“不规整、有意趣”的书写表示激赏的艺术家。[19]
比二十年间,周游天下,所至名山、巨镇、祠庙、伽蓝之迹,无不寻求,登危峰,探窈壑,扪落石,履荒榛,伐颓垣,畚朽壤,其可读者,必手自抄录,得一文为前人所未见者,辄喜而不寐。
说,敦煌写本被发现时,其文物价值首先在于它们是稀少的历史文献。当藏经洞里发现的敦煌文书在20世纪下半叶得到青睐时,不管是出自职业写经生之手还是一般民众的日常书写,不管它们是精美还是粗糙,都不知不觉地戴上了一顶由学术显学“敦煌学”派生出来的桂冠——“敦煌书法”。在书法界,它还有一个更时髦的名称,那就是“民间书法”。
读到这里,王小二不禁笑了:“谁愿意永远当普通人呢?普通人之所以是普通人,是因为他们没有办法不当普通人
展出了李萍萍的作品,她那位在少年宫练书法的同学就希望有个解释:究竟谁写得好?展出了王小二的《发发面馆》,人们就要问:这也是书法?这也能卖钱?当不善书者和他们的书写被纳入书法体制,引起的就不仅仅是普通的趣味之争了,它还直接挑战了书法的底线和书法家的立身之本:书写和书法的区分何在?谁是书法家?
为什么王小二的书法在今天就不能和汉简等古代文字遗存一起成为书法的经典,而是引了一位诗人的话,“历史是公正的,但历史需要时间”。古代普通人的“书写”已经历过自然淘汰的过程,数量有限,又因时间的距离而“古”
书法家跳进了一个自己挖的陷阱:拒绝承认当代普通人的“不规整、有意趣”的书写是书法资源,将无法解释为何古代类似的书写得到如此热情的讴歌礼赞;倘若承认了这类书迹,神州大地处处都唾手可得这种不需墨池笔冢的功夫的“艺术杰作”,书法家的立场何在?
临写古代的“不规整、有意趣”的书写,除了它被学者们研究过,被收藏家收藏过,有古代的光环,临写它让你觉得自己很有学问、有历史渊源感外,还有一个最大的安全系数:你不用担心古人来和你竞争名气(当著名书法家)、向你讨回著作权
所以说,书法家提倡学习古代不善书者的文字遗迹而不学《娟娟发屋》这类当代的书写,是因为现实中的利益和保护这种利益的社会体制不鼓励这种学习。凝聚了千百年智慧的“与古为徒”变成书家潜意识的一个部分,这一潜意识会本能地告诉他们,哪些东西可学,哪些不可学,这本不需更多的言辞来解释
今天,无论哪种古代的字(帖学传统也好,碑学传统也好,敦煌卷子也好)为人们所喜爱所临仿,都改变不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中国书法已经不再是当代中国的社会精英所青睐的艺术。当社会精英在20世纪从书法领域中逐渐退出之后,由于基础教育的普及和教育体系忽视书法教学的双重原因,于是造成了这样一种畸形的状态:一方面是会识字、能写字的人口比例远远超过以往任何时代(现在老少边穷地区完成初中学业的也有百分之五十以上),另一方面是书法爱好者的“人口”比例大大低于以往任何时代,而且分散在更为广泛的社会阶层。
在对待古今“不规整、有意趣”的文字书写这个问题上,书法家们早就有意无意地划了一条底线:“与古为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