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孔子、墨子及其学派

  大童  |   on Tuesday, August 9, 2022  |  5023   |  11 minutes

作者:梁启超

墨子因儒者不说天鬼,所以说“天志”“明鬼”;因为儒者厚葬久丧,所以要“节葬”;因为儒者最重音乐,所以“非乐”;因为儒者信命运,所以“非命”。这四个主义,都是对于孔学的反动。

墨学所标纲领,虽有十条,其实只从一个根本观念出来,就是兼爱。孟子说:“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这两句话实可以包括全部《墨子》。“非攻”是从兼爱衍出来,最易明白,不用多说了。“节用”“节葬”“非乐”,也出于兼爱。因为墨子所谓爱是以实利为标准;他以为有一部分人奢侈快乐,便损了别部分人的利了;所以反对他。

向来普通的教义,都是以自己为中心,一层一层的推出去。所以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孔子讲的社会伦理,都以此为立脚点。所以最要紧是一个“恕”字,专以己度人。既已爱自己,便连自己同类的人也要爱他;爱自己的家,也爱别人的家;爱自己的国,也爱别人的国;孔子讲的泛爱,就是从这种论式演绎出来。但孔子和墨子有根本不同之处。孔子是有“己身”“己家”“己国”的观念,既已有个“己”,自然有个“他”相对待;“己”与“他”之间,总不能不生出差别。所以有“亲亲之杀尊贤之等”;在旧社会组织之下,自然不能不如此。墨子却以为这种差别观念,就是社会罪恶的总根源,一切乖忤,诈欺,盗窃,篡夺,战争,都由此起。

把一切含着“私有”性质的团体都破除了,成为一个“共有共享”的团体;就是墨子的兼爱社会。

视人之室若其室,谁窃?视人之身若其身,谁贼?视人家若其家,谁乱?视人国若其国,谁攻?(《兼爱上》)

天下大同 非攻主义,是由兼爱主义直接衍出。既已主张兼爱,则“攻”之当“非”,自然不成问题,为什么还要特标出来做一种主义呢?因为当时军国主义,已日渐发达;多数人以为国际上道德和个人道德不同,觉得为国家利益起见,无论出什么恶辣手段都可以。

墨子这段话,用极严密的论法,辩斥那些“偏狭的爱国论”,可谓痛快淋漓。不独是发明“非攻”真理,而且教人将所得的观念来实地应用。读此并可以知道墨子做学问的方法了

今有人于此,少见黑曰黑,多见黑曰白,则必以此人为不知白黑之辩矣。少尝苦曰苦,多尝苦曰甘,则必以此人为不知甘苦之辩矣。今小为非,则知而非之。大为非攻国,则不知而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辩乎?是以知天下之君子辩义与不义之乱也。(《非攻上》)

墨子所“非”的,是“攻”,不是“战”。质言之,侵略主义,极端反对;自卫主义,却认为必要。墨子门下,人人研究兵法。

自孟子说:“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后世儒者,因此以言利为大戒。董仲舒更说:“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于是一切行为,专问动机,不问结果,弄得道德标准和生活实际距离日远,真是儒家学说的莫大流弊。其实孔子也并不如此。一部《易经》,个个卦都讲“利”。孔子说“利者义之和”,说“以美利利天下”,说“乐其乐而利其利”,何尝说利是不好?不过不专拿“利”来做道德标准罢了。

墨子则不然。道德和实利不能相离,利不利就是善不善的标准。书中总是爱利两字并举。如“兼相爱交相利”(《兼爱中下》)、“爱利万民”(《尚贤中》)、“兼而爱之从于利”(同上)、“众利之所生何自生,从爱人利人生”(《兼爱下》)、“爱人者人亦从而爱之,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兼爱中》)、“天必欲人之相爱相利”(《法仪》)、“若见爱利国者必以告,亦犹爱利国者也”(《尚同下》

有余力以相劳,有余财以相分

《非攻上》是说攻的不义,《非攻下》是说攻的不利

大国之攻小国,譬犹童子之为马。童子之为马,足用而劳。今大国之攻小国,被攻者,农夫不得耕,妇人不得织,以守为事。攻人者,亦农夫不得耕,妇人不得织,以攻为事。(《耕柱》) 这段话,简单说,就是“彼此不上算”。墨子无论说什么事理,都要从“上算不上算”上头比较一番,和董子“明其道不计其功”的学说恰好是个反面。

是少数人吃亏,多数人得好处,墨子说他是利。所以他说:“杀己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大取》)

“杀己”岂不是大不利的吗?因为杀了一个“己”能存得了天下,所以打起算盘来,依然有利。英人边沁主张乐利主义,拿“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做道德标准,墨子的实利主义,也是如此。

即如他所主张“男子二十处家,女子十五事人”,依我们看来,就不如孔子所主张“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墨子只知道早婚可以增加人口增加劳力,却不知道早婚所产的儿女,体力智力都薄弱,劳力的能率却减少了。墨子学说最大的缺点,莫如“非乐”。他总觉得娱乐是废时失事,却不晓得娱乐和休息,可以增加“物作的能率”。若使墨子办工厂,那“八点钟制度”他定然反对的。若使墨子办学堂,一定每天上课十二点钟,连新年也不放假。但这种办法对不对?真可以不烦言而决了。儒家有一位程繁,驳他的“非乐论”。说道: 昔者诸侯倦于听治,息于钟鼓之乐。……农夫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息于瓴缶之乐。今夫子曰“圣王不为乐”,此譬之犹马驾而不税,弓张而不弛,无乃非有血气者所能至耶!(《三辩》)

庄子是极崇拜墨子的人,这段批评,就很替墨子可惜。墨子的实利主义,原是极好,可惜范围太窄了,只看见积极的实利,不看见消极的实利。所以弄到只有义务生活,没有趣味生活,墨学失败最重要的原因,就在此。

墨子既断定天志是兼爱,于是天的赏罚,有了标准了。他说:“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爱,交相贼,必得罚。”(

他的非乐主义,已经要人把肉体的快乐,牺牲净尽,问有什么别的快乐来替代呢?却没有。顶多说我“所行合义,心安理得”,算是一种安慰。

墨子要勉强把来应用,未必不是他失败的一个原因哩。

这个哩有意思 墨子所以反对定命说的原因,在此。要而论之,定命说若成立,人类便没有了自由意志,那么,连道德标准都没有了。人类便没有了自动力,那么,连什么创造都没有了。那么,人类社会便是死的,不是活的;便是退化的,不是进化的。所以墨子“非命”,是把死社会救活转来的学说。

故佛教者,有力而无命者也。藉曰有命,则纯为自力之所左右者也。呜呼!佛其至矣。使墨子而闻佛说也,其大成宁可量耶?

他的篇名叫做《尚同》,尚即上字,意思是“上同于天子”,老实说,就是叫人民都跟着皇帝走。这种见地,和二千年后霍布士所说,真是不谋而合,霍氏既发明民约的原理,却说民既相约以成国之后,便要各人把自己的自由权抛却,全听君主的指挥,后来卢梭的新民约论,就极力批评这一点的不对。不幸墨子的学说,只到霍氏那一步,还未到卢氏那一步。

但墨家却有一种很奇怪的制度,他们自墨子死后,在全国的“墨者”里头,立了一个墨教总统,叫做“钜子”

章太炎很不佩服墨子,他说:墨学若行,一定闹到教会专制,杀人流血。这话虽然太过,但墨子所主张“上之所是,必皆是之;上之所非,必皆非之”却不免干涉思想自

当时墨者的气象所以能如此其好,大半是受墨子人格的感化;他门下的人物,比孔门强多了;所以能成为一时的“显学”。直至秦汉之间,任侠之风还大盛,都是墨教的影响。可惜汉以后完全衰减了

《诗经》说:“凡民有丧,匍匐救之。

直至汉初,凡举古圣贤犹以孔墨并称。古代墨学之普及,可以想见了。因为其学既盛行,而且最有特色,故诸家批评之论独多。今

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滕文公上》)

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要其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史记·太史公自序》)

充此论,不从主义上批评,专从方法上批评,所言极有价值。

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

莫如《庄子·天下篇》

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动。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从心而动不违自然”八字,正是杨朱学说之主脑

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

此种极端的断灭论,在印度欧洲哲学界中,说得如此赤裸裸的,亦属罕见。中国诸家哲学,皆堕佛教所谓断见(即死后断灭之说),然在伦理学上尚有一义以济其穷,则子孙观念是也。(如《易传》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杨朱则并此而破之,其言曰: 人而已矣,何以名为?……曰:为死。既死矣,奚为焉?曰:为子孙名。奚益于子孙? 故杨朱之人生观,可谓彻底的断灭主义,将人生数十年,截头截尾,来无所从,去无所宿;外无所系,内无所主;前无所承,后无所遗。既已如此,则其结论必归于个人现世之快乐主义,固其所也。

此等论调,与孔墨二家及其他之老氏后学,皆立于正反对地位。孔子告颜渊以“四勿”,墨子以自苦为极,关尹、列子、慎到一派皆宗老子“为道日损”之训。

要而论之,不以“灵”的理性,检制“肉”的情感,此杨朱哲学之最大特色也。此种哲学,在社会上之利害如何,此为别问题,然在思想自由解放之时代,必有此一派以为之点缀。此中外学史上当然之现象,而在我国古代,则杨朱其代表也。

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借其先资,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为,人意所欲玩者,无不为也。……及其游也,虽山川阻险,途径修远,无不必之……宾客在庭者日百住,庖厨之下,不绝烟火,堂厅之上,不绝声乐。奉养之余,先散之宗族,次散之邑里,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气干将衰,弃其家事,都散其库藏珍宝车服妾媵,一年之中尽焉。及其病也,无药石之储;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

杨朱根本观念,既在“从心而动不违自然”,则其从老子之学一转手,渊源甚明。但老氏门下如慎到一派,修证太苦;如庄周一派,理想太玄;独杨朱全以顺应人类低级之本能为教,又值其时社会混乱,一般浅薄之厌世观甚盛,闻其风而悦之者自众,故其言能盈天下也。

后世墨学虽绝,杨学却不衰。在文学中最表现此种精神,如“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谁能待来兹?”如“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尊空对月。”诸如此类,彻头彻尾,皆杨朱思想

全篇关键,在“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二语。教人勿以小障大,但又非于常识所谓大小者生比较;故又以“至人无己,圣人无名”二语,微示真我之端倪,使人向上寻求。

全篇主眼,在“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二语。此篇所论,颇似佛教之法相宗,检阅名相以颇名相也。

,能契合此真我,则虽在世间,而得大自在。全篇主眼,在“安时而处顺,则哀乐不能入也”二语。

全篇主眼,在“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二语。

所述王骀、申徒嘉、哀骀它等人,皆形骸残缺而得道者,凡以证明真我之在形骸外也

“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

“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解其桎梏”三语

教人对于自己之肉体而力求解放

故佛说:“不畏生死,不爱涅槃。”以有涅槃之心,即有所沾恋也;庄子纯是“行菩萨行”之人。故虽五浊恶世,亦以常住为乐。篇中主眼,在“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数语。其人世应而不与俗化者,则在“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数语。

庄子之对于社会,非徒消极的顺应而已,彼实具一副救世热肠。其言曰:“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山木》)

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大宗师》

庄子主张任运而动,本不教人以强制的节欲,但以为耆欲可以汩人灵性,故学者宜游心于高尚,勿贪肉体的享乐以降其人格。

曰:“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则哀乐不能入也。”(《大宗师》)此则自事其心之最妙法门也。庄子又曰: 用志不纷,乃凝于神。(《达生》)

此言人精神集中,则无事不可为,而行集中之事,不问其大小。要之足为吾修养之助。

庄子主张任运而动,本不教人以强制的节欲,但以为耆欲可以汩人灵性,故学者宜游心于高尚,勿贪肉体的享乐以降其人格。庄子又曰: 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人间世》)

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

孔墨皆北派,虽所言条理多相反,然皆重现世,贵实行。老庄产地,对邹鲁言之,可称为南人,其学贵出世尊理想,则南派之特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