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市西城区宣武门外教子胡同南端东侧,在一片看似不起眼的房屋之中,隐藏着一座历史悠久的千年古刹——北京法源寺。作家李敖《北京法源寺》一书的出版,使得它名声大噪。该书讲述了清末著名变法维新人物谭嗣同在受刑前曾到法源寺一游,探索生死大义,在他被杀后尸骨又被偷偷存放在该处。一时间,引无数人前来寻访。
然而,包括我在内的很多访客到这里后才发现,这里曾经发生过一件令华夏民族痛心疾首的大事:北宋皇帝钦宗及众多皇室成员曾被囚禁于此
。1127年,北方女真族建立的金朝的军队攻陷北宋首都汴京(开封),大肆搜刮金银珠宝、古玩字画
等财物之后,掳掠宋徽宗和宋钦宗两任皇帝及皇族、贵戚、大臣、美女、工匠等十多万人,得意扬扬地返回北方,举行“牵羊礼”
的受降仪式。据《大金国志》记载,金兵一次就运走了300万锭金、800万锭银、5400万匹丝织品和1500万匹缎,据后人估计,比宋朝向金缴纳岁币110年的总和还多
。此后,北方汉族生活于异族铁骑之下几百年。这件令中原王朝倍感耻辱、刻骨铭心的事件,被称为“靖康之耻”。
穿越时空,站在这座唐朝皇帝李世民为哀悼征辽东阵亡将士修建的寺院里,征伐与灭亡、强大与虚弱、荣耀与屈辱形成强烈的对照,大唐的功业更加衬托出“靖康之耻”的惨烈。它不仅仅是一场亡国祸事,更是一次需要永远铭记的文明灾难。悲古怀今,痛定思痛,不由让人追问,为什么一个被称为世界最富裕的帝国,竟然有如此悲惨的结局?
历史不仅给我们很多美好的智慧和启迪,也毫无保留地呈现出了沉痛的教训与血淋淋的现实。危机、失败、混乱、失衡都可能迫使人们重新思考或质疑原来的观念或制度。翻阅历史,关于北宋灭亡的原因有很多探讨。北宋继承者——南宋皇帝赵构为开脱父兄的罪责,以靖康元年(1126)以来士大夫们的议论为依据,把“国事失图”的“罪魁祸首”由误国奸臣蔡京上溯至王安石。他下诏命重修《神宗实录》,要求“直书王安石之罪过”,定下了否定王安石变法的基调。后来,元朝修《宋史》时承袭这种观点,于是王安石作为北宋灭亡元凶的论调成为传统官方定论。
但详细了解历史会发现,这位“历史罪人”不贪不腐,不讲排场,生活节俭,一件衣服能穿很多年。尽管性格有些执拗,但大多数人不得不承认他清廉高洁,富有才智,无论是个人操守还是才华都得到了新旧两党的肯定。王安石不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小人,不是那种以变法搏取名利者,更不是毫无才智的庸才笨蛋。但是,在应对大宋王朝社会危机的宏大试验中,王安石变法不仅没能达到目的,而且造成的后果影响巨大,余波荡漾,如同海底地震引发的海啸,在平静的海平面下奔袭,最后登上几千公里甚至数万公里之外的大陆,掀起滔天巨浪。
改革是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但是阻碍创新也是传统社会的一大特点。与历史上很多变革相似,王安石变法也遭遇了巨大的阻力,现代史学界有人哀叹,王安石变法是宋朝由弱变强的唯一机会,也是传统专制主义中央集权体制最后一次整体性综合改革,此后无论是元、明还是清朝,再也没有人敢在整体制度创新上探索得更远。北宋之后的南宋,备受外敌打击和侮辱,政治、思想、文化的多元性被过度打压,生命力消退,谨小慎微的情绪弥漫到社会的各个领域。
从此,中国的政治经济体制改革,只剩下一个非常没有出息的保守目标,那就是尽力维持稳定,对内严密控制,避免滋生不安的因素,求得暂时平缓,而罔顾社会发展的活力。于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成为一种官场哲学,被老油条式的官僚们奉为圭臬。没有革新机制的国家,逐渐衰落,或被侵略,或被推翻,王朝更替,无辜百姓陷入悲惨的境地。
作为传统王朝最大问题之一的财税制度,成为很多朝代不懈改革以求解决的难题。黄宗羲《天下郡国利病书》卷十四中指出:传统赋役始终是“明税轻、暗税重,横征杂派无底洞”。无论是唐朝的“两税法”,还是明代“一条鞭法”,都是将各种税、赋、徭、役整合为一,且严格要求自此以后不许额外征收其他费用,这些改革措施在当时一度使“丛弊为之一清”。但是,其最终运行结果大多与最初设计初衷南辕北辙。随着社会迁转流变,有人似乎“忘记”了“正税”中已然包含了此前的各种税费,一俟财政吃紧、开支缺口,就会新设税收名目,加征加派,成为“积累莫返之害”。
由此,现代史学家们将黄宗羲概括提炼的中国古代社会治乱往复循环现象,称之为“黄宗羲定律”
。这个规律提出,许多王朝在建立初期,由于了解民间情况和民众的力量,统治者还能克勤克俭,与民休养生息,农民的负担一般较轻。但是随着统治机构日益庞大,上层阶级生活日益奢侈,农民的负担便日益加重,等到了几乎难以忍受的时候,朝廷就会有人出来进行改革,以缓解民怨沸腾的局势。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整个社会积重难返,王朝便走向了灭亡。
所以,才有了1945年7月黄炎培向毛泽东提出的历代王朝兴衰的周期率。他说:“我生60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单位都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毛泽东回答:“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由此推论,摆在千年前宋神宗面前的问题,不仅是内忧外患的问题,也是王朝进入中期后持续发展及政权合法性问题。如何通过“富国强兵”实现王朝统一?如何提升皇帝的权威性?如何加强统治的合法性?这不仅影响到皇室血缘继承的正统性,而且也与执政效果和各阶层的拥护密切相关。分析王安石变法的制度设计和失效的原因,对于理解两千多年的中国社会性质,对于理解中华民族历史的性格养成,乃至理解当代的改革,都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性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