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新法“利民”或“害民”的争论如火如荼的时候,有一个人入京,带来了基层的消息和老百姓的看法。
这个人来的时间是熙宁三年,距离上一次李定入京不到一年,他也是王安石的弟子,名叫陆佃。与李定不同,陆佃是“应举入京”,参加科举考试,按照惯例也去拜访了自己的老师王安石。见面后,王安石问了相似的问题,但他的对答及以后的际遇,却与李定截然不同。
陆佃(1042—1102),字农师,号陶山,山阴县(今浙江绍兴)人。宋熙宁三年进士,授蔡州推官、国子监直讲。元丰时擢中书舍人、给事中。哲宗时徙知邓州、泰州、海州。徽宗即位后,召为礼部侍郎,命修《哲宗实录》。后拜尚书右丞,转左丞。陆佃还有一个非常有名的身份,他是南宋伟大诗人陆游的祖父。
陆佃少年家贫好学,无钱点灯,常映月光读书。蹑履从师,不远千里。途经金陵,巧遇慕名已久的王安石,即拜为师。熙宁三年,陆佃应举来到京城。
据《宋史》记载,初入汴京,陆佃前往相府拜谒王安石。
一见面,王安石问他对新政的看法。陆佃说:“新法不是不好,只是施行起来没有实现最初制定时的良好目的,反而给百姓增加了负担。青苗法就是这样的例子,有好的目标,但变成了扰民的结果。”
王安石惊讶地问:“怎么会这样?我和吕惠卿仔细商议之后,又听取了外界的很多意见。”
陆佃说:“您乐于听取好的建议,古所未有,然而外界都说您不纳谏言。”
王安石笑着说:“怎么会拒绝谏言呢?那是邪僻的说法太多,不值得听取。”
陆佃接着说:“所以,别人才议论您。”
第二天,王安石召见陆佃,对他说:“吕惠卿说‘私人收债,也须一鸡半猪’,青苗法取得利息是应该的,我们已经派李承之到淮南调查了,看看是否扰民。”
不久,李承之回来,说新法对于百姓非常有利。王安石认为陆佃不愿依附自己,不再与他讨论新法事务了。本以为这次京城奇遇到此为止,不曾想这次朝廷考试,不考辞赋,突然改为策论。陆佃从容地分条答对,考中甲科,任蔡州推官。他被选为郓州教授,召补国子监直讲。王安石因为陆佃不依附自己,专门交给他有关经术的事情,让陆佃在“崇政殿说书,进讲《周官》”,坐了多年的“冷板凳”。
李定进京,即言“无不喜者”,迎合王安石之所好,又借此取得宋神宗的信任。但反映“但推行不能如初意,还为扰民”的陆佃,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王安石以为陆佃不愿意依附自己,就“专付之经术,不复咨以政事”,从此当了闲官。然而,陆佃直言不讳的个性并没有变化,宋徽宗时,陆佃官拜尚书左丞执政,他不赞成“穷治”所谓的“元祐余党”,不惜受“元祐之党”的牵连,终于因为莫须有的“名在党籍”而被“罢为中大夫”。
同是来自南方,同样是王安石的学生,为什么对新法的反应如此迥异?是见仁见智,还是真假有别?李定说其“据实以言”,而陆佃“直言不讳”。如果两人都没有说假话,除了两人立场和认识不同之外,可能还与二人来的时间有很大关系。李定来京前,青苗法刚颁布不久,其优点已经展现,缺点还没有暴露出来,所以李定看到的是新法的优点。但陆佃到京城时,青苗法已经颁布一年,其缺点渐渐显现,所以陆佃讲了新法的不足。
不同的说法,带来了不同待遇,两位来自基层人员的遭遇,反映出王安石对待不同意见的态度。而对待不同意见的态度,则影响到他与官僚集团的关系,造成了很大的危害。后来呈现《流民图》的郑侠,也曾向王安石直言对新法的不同意见。倘若王安石及宋神宗在听取此类意见后能斟酌“推行不能如初意”的原因,克服“还为扰民”的弊端,新法的推行也许是另一种结局。
另一个人的到来,更加说明了“态度决定一切”的道理。
邓绾,字文约,成都双流人。举进士,为礼部第一。熙宁三年冬任宁州(今甘肃宁州)通判。此人身在僻远边疆,却相当不安分,想方设法寻找升迁的办法。他见王安石获得皇帝的支持,便上书列举了几十条时政,认为宋朝兴盛百年,人们习惯于安定,沉溺于太平,应当进行改革。对于新法,他极力赞美,吹捧说:“皇上得到伊、吕的辅佐,作青苗、免役法等,百姓没有不歌颂圣德的,没有一个不高兴地唱歌跳舞来表达对您的感恩。臣在宁州看到一片赞同,由此推论整个国家都是这样的。变法实属世上最好的策略,希望不要因为一些浮夸的细微议论而搁置它,应将变法坚定地执行下去。”
他又致信王安石,歌颂新法。当时正处于艰难时期的王安石一见大喜,立即向宋神宗推荐。宋神宗急切地想知道西北军事及地方的真实情况,派人把邓绾从西北接到开封。
金殿见面,君臣相谈甚欢,宋神宗一高兴,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邓卿,你知道王安石吗?”
“不,臣未曾相识。”邓绾回答。
宋神宗面露向往之色地说:“那是当今的古人啊!”“古人”是古代对人最高的赞美,是最令人神往的完人形象。
宋神宗又问:“卿识得吕惠卿吗?”
“也未曾相识。”
年轻的皇帝直接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也许他已经忘记了当初富弼告诫他的做皇帝的原则——不可让臣子知道皇帝的喜好!因为知道了皇帝的喜好,摸到了实底,挖空心思巴结权贵的邓绾立即就有了行动的方向。王安石都是“古人”了,还等什么?
出了皇宫,邓绾第一时间去拜会王安石,就好像与王安石认识了好久一样(“欣然如素交”)。邓绾亲自证明新法的好处,热情地宣扬新法。我们设身处地地想想,正当满朝文武反对新法的时候,突然有人从远方来热情地支持,你是什么感觉?王安石被感动了,他任命邓绾为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孔目房公事。第二年,邓绾升任侍御史知杂事,管理司农寺。
通过溜须拍马的行为获得官职的做法,遭到了很多官员的攻击,甚至连邓绾的同乡都讥笑他,邓绾却无所谓地说:“笑骂从汝,好官须我为之。”
甭管别人怎么嘲笑辱骂,只要能做上大官就行!多么恬不知耻的言论,多么厚颜无耻的为官心态。因此,邓绾也被钉在了“小人”“奸臣”的耻辱柱上。但是不管当时别人怎么骂,还是有人支持他,他的仕途一帆风顺。
但邓绾不是一个愚笨的人。在科举考试中,他“举进士,为礼部第一”,可见才能过人。另一事也可以看出他的远见,熙宁五年(1072)春天,辽国威胁边疆,将军队驻扎在边境上,扬言出兵。邓绾说,辽人假意为边界土地争执,其意在窥视我国。去年冬天,他们连续几个月聚集军队,在边境徘徊许久才自行离去,其虚张声势由此可见。如果我们顽强地抵御,坚持两国平等地位,正确地应对威胁,让敌人不敢怀疑我们的实力,而我们可以做长远打算。如果我们先害怕并且屈服,将是中原最大的耻辱。皇帝看了奏章后,非常赞赏。虽然邓绾具备才能,但人品欠缺,后来王安石辞去宰相,吕惠卿任参知政事,邓绾又开始依附吕惠卿。后来吕惠卿被免,王安石恢复宰相,邓绾为讨好王安石,又弹劾吕惠卿,甚至上书要求给王安石修宅院并重用王安石的儿子。这种做法连王安石都觉得过分,认为邓绾“不安守本分,上书为宰相乞求恩赐,是侮辱国体的行为”,将他调离都城,到地方做官去了。邓绾如此媚上,为时人所不齿。
邓绾的个案说明,这个体制,造成了一个生产媚言、制作谎言和传播谎言的环境。在传统等级社会,官僚集团不愿意受约束,首先破坏规范,外儒内法,内外不一、不仁不慈,但又要求别人忠孝节义,不得逾矩。若是遇到那些不招自来、奉迎吹捧的人,就树为标榜,引为同党,赋予高官厚禄。这种做法,让王安石落下了好谀喜谄的名声。北宋魏泰在《东轩笔录》中记载,王安石任相期间,每当生日,那些部下同事纷纷献诗,僧人道士则颂“功德疏”,竞相祝贺。光禄卿巩申别出心裁,以“放生”的方式为王安石祝寿。他用大笼子装来许多鸽子,然后一只一只地放生,每放一只,他都恭恭敬敬地磕头祷告:“愿相公一百二十岁”,如此反复,极尽巴结之能事。凑巧的是,当时有一守边将军的妻子生病,手下一虞候(侍从官)竟然割肉进献,以致远近骇笑。有好事者用这两件事做了一副对联:“虞候为县君(古代妇人封号)割股,太卿与丞相放生。”无独有偶,南宋李壁在《王荆公诗注》中也记载了一个段子。王安石的儿子王雱,才华横溢,志存高远,二十岁以前就已著书数万言。国子监官员范镗为讨好宰相,献诗云:“文章双孔子,术业两周公。”把王安石父子的才学喻为孔子,能力喻为周公。王安石看后特别高兴,竟大言不惭地说:“此人知我父子!”这几个故事嘲笑的不仅仅是巩申和范镗的趋炎附势,而且还嘲讽了王安石被拍马屁时那种洋洋自得的样子。
然而,仔细观察王安石的为政、为文、为人风格,他虽然在生活中不拘小节,言语间好发高论,改革上大刀阔斧,选人用人上独断专行(以支持改革为选人用人的唯一标准),但说他陶醉于阿谀之词,狂妄到是非不分,有些不符合实情。比如,他得了气喘病,药方中有一味紫团参(紫团山人参),到处买不到。恰好变法派官员薛向自河东任职归来,手上有紫团参,便送了几两,可王安石坚决不受,说:“我平生没吃过紫团参,不也活到了今天吗?”据说有人献上一个宝镜,夸耀能照两百里,王安石笑着说自己的脸没有那么大,要能照清两百里远的镜子做什么。另外,王安石有时也能检讨用人的不足,桐城县令郭祥正为了升官,极力恭维“新政”,王安石保举他为殿中丞。后来,王安石觉察到郭祥正谀颂过于肉麻,有所警觉,与其保持了距离。有一次宋神宗问王安石郭祥正是否可大用,王安石说郭祥正品行不好,还连连检讨自己用人失察。可见,王安石在用人方面,也有清明公正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