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lines
31 KiB
HTML
164 lines
31 KiB
HTML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
||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
||
<head>
|
||
<title>医生的修炼</title>
|
||
<meta http-equiv="Content-Type" content="text/html; charset=utf-8"/>
|
||
<link href="../stylesheet.css" rel="stylesheet" type="text/css"/>
|
||
<link href="../page_styles.css" rel="stylesheet" type="text/css"/>
|
||
</head>
|
||
<body class="calibre2">
|
||
<div class="calibre3" id="x-">
|
||
<div class="calibre3"></div>
|
||
|
||
<div class="calibre3">
|
||
<p class="bt"><span class="cn_kindle_hei">令人胆战心惊的尸体解剖</span></p>
|
||
|
||
<p class="x2">你的病人死亡，病人家属都聚集到医院。这时你还有最后一件事必须向家属征求意见：尸体解剖。这种事要如何对他们说呢？当然，你可以把它当作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毫不客气地问：“之后我们能做尸体解剖吗？”或者可以用影片中名警探的语气告诉家属：“如果您不是强烈反对的话，我们就要给您的家人做解剖了。”或者，你可以把自己当作局外人：“对不起，但院方要求我询问您，您同意做尸体解剖吗？”</p>
|
||
|
||
<p class="x2">如今，无论如何，你都必须向家属明确地表达出做尸解的意思，而不能有所隐瞒或欺骗。我的病人中有一个80多岁的老太太，她在注销驾照之后反而被车撞了——被一个更老的人。她的颅骨凹陷骨折，导致脑出血，即使我们为她做了手术，几天之后她还是去世了。我站在她的病床边，低着头和泪流满面的病人家属一起默哀。然后，我尽可能委婉地对家属说：“如果各位允许的话，我们希望做个检查，以查明死因。”</p>
|
||
|
||
<p class="x2">她的侄子神色惊恐，问我：“是尸体解剖吗？”他看着我，好像我是一只在他姑妈身体上空盘旋的秃鹫。“难道她受的苦还不够多吗？”</p>
|
||
|
||
<p class="x2">现在，尸体解剖已经很难进行了。二三十年前，这种做法很正常，但是现在却变得很罕见。人一旦知道自己死后要被开膛破肚，就觉得浑身发抖。甚至外科医生也认为这是对死者的大不敬。</p>
|
||
</div>
|
||
|
||
<div class="calibre3">
|
||
<p class="x2"><span class="no-style-override3">前不久，我去观察了一台解剖手术。对象是位38岁的女人，我曾医治过她，她长期与心脏病做斗争，但最终还是不幸去世了。解剖室在地下二层，经过洗衣房和垃圾处理区后，你会看到一扇没有任何标志的金属门，那里就是解剖室了。解剖室的天花板很高，墙面一块一块地脱落，地面铺了咖啡色地砖，从两头向中央的排水沟倾斜。工作台上有盏灯，还有一个老式台秤——有圆圆的、钟面一样的重量显示盘，显示盘上有个红色的指针，还有个承物盘，用来称器官重量。架子上什么都有，比如大脑灰质和肠子，都用保鲜盒装起来，浸泡在福尔马林中。这里又破旧又简陋，而且阴冷昏暗。角落里有张摇摇晃晃的推床，床上躺着的就是要被解剖的病人。她四肢摊开，一丝不挂。</span></p>
|
||
|
||
<p class="x2">有人开刀的方式令人提心吊胆，尸体解剖的方式就更糟了。不过就算是植皮或截肢手术，外科医生还是会尽量做得漂亮一点。因为我们知道，手术刀下的病人还活着，麻药过后就会醒来。但在解剖室里，躺在解剖台上的人已经没有任何生气，空留一副皮囊，怎么开刀也就无所谓了。就拿把病人从推床上抬到手术台上这件事来说，如果是在手术室，尽管病人没有知觉，我们还是会使用帆布面的搬运滑板，尽可能小心细致，动作轻缓，生怕把病人碰伤了。然而在这里，就是一个人抓着死者的手，一个人抓着脚，使劲一提。假如死者的皮肤粘在不锈钢解剖台上了，他们会用水管直接往死者和解剖台上冲水，然后再运走。</p>
|
||
|
||
<p class="x2">负责解剖的医生是个年轻女士。她站在一边，看着助手下刀。她和她的同事做这个工作不是为了解剖尸体，而是为了研究活人组织（听起来跟侦探很相似），利用高科技捕捉疾病。她喜欢把尸体解剖这种差事交给助手去做。不管怎样，助手在这方面比她更有经验。</p>
|
||
</div>
|
||
|
||
<div class="calibre3">
|
||
<p class="x2">这个助手大概30岁，体型修长，有一头棕色短发。她穿戴着完整的防护装备，有口罩、防护面具、手套，还有蓝色塑胶布做的防护衣。死者被放在解剖台上，她把一个15厘米长的金属块塞到死者的肩胛骨之间，使得死者的头部后仰，胸部突出。她拿着一支大号的手术刀，从两边肩膀下刀，弯弯地绕过乳房，到达胸部中间，接着往下，直至腹部和骨盆，形成一个大大的Y字形。</p>
|
||
|
||
<p class="x2">外科医生早已对开膛破肚习以为常。你一心想着病人的身体结构及下刀的方法，因此看起来特别轻松镇定。但当我注意到助手拿刀的方式时，还是感到了吃惊，她拿手术刀就像握笔一样，用刀尖随意地划来划去。我们外科医生做手术时可不是这样的，通常都是站得笔直，刀握在拇指和其他四指之间，就跟小提琴握弓的手势一样，刀身和皮肤垂直，用刀腹迅速干脆地划下去，一刀就要达到目标。而这个助手却像是在用刀子慢慢地锯。</p>
|
||
|
||
<p class="x2">接下来要剖除内脏，这一步花的时间不多。首先，助手把死者的皮肤剥开，然后用电锯把露出的肋骨从两侧锯开，把整副肋骨抓起来，像是打开汽车的引擎盖。然后她剖开腹腔，取出所有重要器官——心、肺、肝、肠、肾。接着，她锯开头骨，取出大脑。这时候，医生在后面的工作台上将组织和器官一一称重、检查，并准备切片和检验所需的样本。</p>
|
||
|
||
<p class="x2"><span class="no-style-override3">虽然解剖过程血腥残忍，我还是不得不承认，解剖结束后，死者看起来和最初进来时没有什么两样。助手按照规定，从死者耳朵后面锯开头骨，这样伤口就被头发盖住了，从外面看不到。然后，她用线将死者的胸部和腹部缝好。于是死者除了腹部略有凹陷，看起来完好如初。虽然死者已经做过尸体解剖，但大多数家属还是要为死者举办体面的葬礼。殡仪馆的人会用填充物填充遗体，让死者看起来和生前没有什么区别，看不出先前做过尸体解剖。</span></p>
|
||
</div>
|
||
|
||
<div class="calibre3">
|
||
<p class="x2">但是，当我开口请求家属允许做尸解的时候，想到解剖室中发生的一切，总觉得心情沉重。医生的心情其实也不好过，我们只能努力使自己看来冷静漠然、镇定冷血。然而，心头还是情不自禁地产生疑虑。</p>
|
||
|
||
<p class="x1">§ § § §</p>
|
||
|
||
<p class="x2">我遇到的几个有必要做尸体解剖的病人中，有一位75岁的老医生。他已经退休了，退休前在新英格兰行医。一个冬夜，我陪他走到了人生的终点。我们称他为马修。他是在紧急情况下被送进医院的：腹部主动脉瘤感染、破裂。我们立刻为他进行了手术。术后，他总算捡回了一条命，状况也还算稳定。不料18天后，他的血压骤降，血从腹部的引流管大量冒出。为他手术的医生说：“主动脉补好的地方可能裂开了。”我们可以帮这个病人再做一次手术，但风险系数很高，病人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马修已经受够了，他不想再做手术了。我们通知了他的妻子，她的一个朋友立刻陪她赶往医院，但还要两小时才能到。</p>
|
||
|
||
<p class="x2">半夜，我在马修的病床旁坐着。他静静地躺在床上，伤处出血不止，手臂软弱无力，但眼神毫无惧色。他在等妻子吧，我可以想象到她六神无主地开着车在高速公路上疯狂行驶的样子。</p>
|
||
|
||
<p class="x2">马修一直撑到了凌晨2点15分，他妻子赶到的那一刻。马修太太看到老伴的样子，顿时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但她还是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她温柔地握着老伴的手，轻轻地捏了一下，马修也捏了她一下。我想这个时候，还是把时间留给他们吧。</p>
|
||
|
||
<p class="x2">2点45分，护士叫我进去。我用听诊器检查了一下病人，然后转身告诉马修太太，她丈夫已经走了。老太太是内敛的南方人，但是最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她的身影显得那么的脆弱、娇小。过了一会儿，陪她来的朋友来到病房，扶着她的肩膀一起走了出去。</p>
|
||
</div>
|
||
|
||
<div class="calibre3">
|
||
<p class="x2">我们不得不征求每个死者家属的同意，为死者做尸体解剖、确定死因，来检验我们的做法有没有错误。此时此刻，我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问那位遭受重大打击、失魂落魄的老太太。我情不自禁地想，对像这样的病例，尸体解剖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意义。我们很确定老先生的死因。因此，把这个人的器官都挖出来能有什么意义呢？</p>
|
||
|
||
<p class="x2">最终，我决定不去打扰马修太太了。在她走出特护病房大门的时候，我本来有机会拦住她，问她，我也可以找个时间打电话给她。但是我并没有这样做。</p>
|
||
|
||
<p class="bt"><span class="cn_kindle_hei">历史上的尸解</span></p>
|
||
|
||
<p class="x2">不只我这么想，很多医生也是这么想的。近几年来，已经很少有医生要求死者的家属同意做尸体解剖。然而，《美国医学会杂志》（<span class="x4">The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span>）觉得有必要向不做尸体解剖的做法“宣战”。根据最近的统计数字，在所有的死亡案例中，接受尸体解剖的案例不到1/10，很多医院甚至已经放弃做尸解了。这是一个惊人的变化。20世纪的医生都很积极地为死者做尸体解剖，而且这还是不知道经过多长时间的努力争取才实现的。尸体解剖这种做法虽然在2 000多年前就有了，但翻开整部人类历史，在20世纪之前，尸解都是极为少见的。宗教人士大都不赞同这种做法，除非是统治者规定的。根据史书记载，罗马医生安提斯提乌斯是最早做法医尸解的人。他在公元前44年为被刺杀身亡的恺撒大帝做了尸解，记录表明他身上有23处伤口，包括最后胸口上那致命的一刀。1410年，天主教会下令医生为在职未满一年就身亡的教皇亚历山大五世验尸，调查他的死因，想看看是不是继任者的阴谋。结果没发现任何证据。</p>
|
||
</div>
|
||
|
||
<div class="calibre3">
|
||
<p class="x2">在近代，倒是宗教人士发起了第一次尸体解剖。1533年7月19日，医生为西班牙岛（现多米尼加共和国）的一对胸腔以下相连的连体姐妹的尸体做解剖，看看她们有一个灵魂还是两个。这对连体姐妹出生后，牧师把她们当作两个个体，为她们洗礼。后来有人提出异议，认为牧师这么做是不对的。岛民口中的这个“连体女魔”结果在出生后的第八天死亡。大家决定请医生来做尸体解剖，以查明连体女婴的死因。做解剖的是一个名叫卡马乔的医生，他发现这对姐妹虽然身体的一部分相连，但两人身体内各自的所有器官一应俱全，因此判定她们各有自己的灵魂。</p>
|
||
|
||
<p class="x2">即使是在教会约束并不严格的19世纪，大多数西方人还是不愿让医生为他们的家属做尸体解剖，以确定死因。尸体解剖只能私下做。有时，医院里的病人刚断气，医生就会马上采取行动，往往家属还来不及反对；甚至还有人会等到死者入土后再去挖坟，这种行为到20世纪初还有。为了保护死者，有些家属会在漆黑的夜晚在坟地守候，直到天明。还有家属会把大石块压在棺木上。1878年，俄亥俄州有家公司甚至售卖炸弹棺材，如果有人图谋不轨、想要挖坟的话，就会引爆炸弹。然而，医生还是执着于这种行为。由安布罗斯<span class="no-style-override7">·</span>比尔斯（Ambrose Bierce）编写、1906年出版的《魔鬼辞典》（<span class="x4">The Devil’s Dictionary</span>）中是这样描述“坟墓”的：“死者躺在这里，等着医学院学生前来取走他们的身体。”</p>
|
||
|
||
<p class="x2">直到20世纪初，柏林的鲁道夫<span class="no-style-override7">·</span>魏尔肖（Rudolf Virchow）、维也纳的卡尔<span class="no-style-override7">·</span>罗基坦斯基（Carl Rokitansky）和美国马里兰州巴尔的摩的威廉<span class="no-style-override7">·</span>奥斯勒（William Osler）等医界巨子们提出应该支持尸体解剖，才转变了大众的看法。他们说，这个做法有利于发现真相，尸解可以使医生找出肺结核的原因，也可以让他们找到治疗阑尾炎的方法，还可以证实阿尔兹海默症的存在。</p>
|
||
</div>
|
||
|
||
<div class="calibre3">
|
||
<p class="x2">另外，尸体解剖可以使医生避免前人所犯的错误。如果没有尸体解剖，医生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诊断是错误的。当时有很大一部分的死亡案例都找不出死亡原因，尸体解剖使真相大白，让死者的家属得到一个明确的说法，了解自己家人的死因——这可能是最让人心服口服的解释。除此之外，由于医生在医院做尸体解剖时十分小心谨慎，使死者保有尊严，因此舆论也就不再妄加评论。久而久之，不向死者家属要求尸体解剖的医生反倒会引人怀疑其专业素质。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时候，不管是在欧洲还是北美，尸体解剖已经成为病人死亡后的一个常规做法。</p>
|
||
|
||
<p class="bt"><span class="cn_kindle_hei">死亡密码</span></p>
|
||
|
||
<p class="x2">那么，现在想要进行尸体解剖为什么那么困难呢？其实，这并不是因为死者家属的反对。根据最近的研究调查，大多数死者家属同意尸解。相反，过去为了尸体解剖不择手段甚至盗尸的医生现在几乎绝迹了。有人说，这是因为不可告人的原因，像是保险公司不支付费用、医院要省钱所以并未认真治疗，或者医院想掩盖医疗过失的证据。换句话说，尸体解剖一旦盛行起来，医院就亏本了，而且治疗不当致死这种事也就瞒不住了。</p>
|
||
|
||
<p class="x2">但是，我猜测尸体解剖不再盛行，还有另一些原因，比如21世纪医学技术的发展成熟。我没有向马修的遗孀请求尸体解剖，不是为医院省钱，也不是怕暴露医疗疏失，而是因为我认为出现疏失的可能性简直太小了。如今，我们有电脑断层扫描、超声波、核子医学、分子检验等先进武器在手。当病人离开人世的时候，我们已经确切知道死因了。尸体解剖等于多此一举。</p>
|
||
|
||
<p class="x2">我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想的，直到一个病人改变了我的想法。</p>
|
||
</div>
|
||
|
||
<div class="calibre3">
|
||
<p class="x1">§ § § §</p>
|
||
|
||
<p class="x2">这位病人60多岁，留着络腮胡，总是笑脸迎人。他曾经是工程师，退休后潜心艺术创作，而且有不俗的成绩。他生性开朗，暂且称他为雷欧。雷欧患有血管疾病，全身上下所有动脉没有一条是好的。情况为何会这么糟糕呢？可能是饮食习惯或是遗传造成的，长期吸烟也可能是原因之一。在过去的10年中，他接受过一次心脏病手术、两次腹部主动脉瘤修补手术、四次血管绕道手术，还有几次动脉气球扩张术。但是，我从没见过他自暴自弃、怨天尤人。他说：“不能因为这样就不过日子了吧。”他的孩子也很出色。他已经当了爷爷，孙子长得很漂亮。他不忘补充道：“瞧，我老婆，真是完美得没话说。”雷欧太太坐在床边，杏核眼瞥了他一眼。他咧嘴一笑。</p>
|
||
|
||
<p class="x2">雷欧是由于腿部伤口感染而住院的，入院后不久又发生心率衰竭，心脏送血功能衰退，导致血液在靠近心脏的静脉处堆积，肺部也出现了积水的现象。他的呼吸越发困难，于是我们把他送进特护病房，为他装上呼吸机。本来他以为住两天就能出院了，结果却在这儿住了两个星期。我们给他开了利尿剂，并换了一种治疗心脏病的药物，成效不错，他的心肺功能恢复得很快。在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早晨，他斜躺在床上看晨间新闻节目。我对他说：“你恢复得不错。”还告诉他，下午我们决定把他从特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大概再过一两天他就能出院。</p>
|
||
|
||
<p class="x2">然而，两个小时后，我听见头上扩音器响起了紧急抢救呼叫。我赶到特护病房的时候，护士正在为雷欧做心脏按摩。看到这个情景，我感到很气愤，不禁骂了一句。护士解释说，他本来正好好地坐在床上看电视，突然出现休克的症状，然后就昏过去了。起初，心脏监护仪上甚至看不到心跳，后来心跳恢复了，但仍然没有脉搏。一帮同事赶过来协助抢救。我为他插上管子，注射了强心剂，请人联络在家里的主治医生，再叫人去查早上的检验报告。技术员推来一部移动型X光机为他照片子。</p>
|
||
</div>
|
||
|
||
<div class="calibre3">
|
||
<p class="x2">引发这种情况的所有可能因素在我的脑中一一闪过，不外乎那几个。一个是肺萎陷，但我用听诊器听了听，发现他的呼吸正常，从X光片上看他的肺也没有任何问题。难道是大出血吗？但他的腹部并没有肿胀，而且他的病情变化得这么突然，让人来不及反应，也不像是大出血。另一个可能是代谢废物没能及时排出体外，造成严重的血液酸化。但检验报告显示，他的血液并无异常。或许是急性心压塞，血液渗出压迫心脏？然而检查结果表明并没有任何出血现象。那就只剩一个原因了：急性肺栓塞，血栓掉到肺部，因而造成肺部血管内的血流阻塞。如果真的碰上急性肺栓塞这样可怕的情况，我们也就只能认输了，对于这种情况，我们束手无策。</p>
|
||
|
||
<p class="x2">我走出病房，打电话给主治医生，然后向刚刚赶来的主任医生说明情况。他们同意我的看法，肺栓塞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我回到病房，把紧急抢救灯关掉，宣布：“死亡时间：上午10点23分。”我打电话通知雷欧太太，告诉她雷欧的病情突变，请她马上赶来。</p>
|
||
|
||
<p class="x2">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翻看雷欧的病历，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我确实找到了。我发现前一天的检验报告上写明，病人的凝血速率比正常要稍慢一些，但是不算太严重。但是，特护病房的一位医生使用了维生素K来治疗这一问题，维生素K常见的副作用就是形成血栓。我愤怒不已。为了让检验数据看起来更漂亮一点，却让病人丢了命，这么做值得吗？我和主任医生去找开维生素K的那个医生理论，斥责他害死了一条人命。</p>
|
||
|
||
<p class="x2">雷欧太太赶到医院的时候，我们带她直接去了家属休息室。这个地方很安静。从她的表情来看，也许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我们告诉她，她丈夫因为急性肺栓塞，心脏骤停，也对她提到我们给她丈夫开的药物可能是引起急性肺栓塞的原因。我带着雷欧太太去病房看她丈夫，让她在那儿待一会儿。她走出来的时候双手颤抖，满脸泪痕。然后，她竟然向我们表达了谢意，谢谢我们对她丈夫的救治与照顾，让他能在她身边多待这么多年。尽管她这么说，我们还是觉得十分愧疚。</p>
|
||
</div>
|
||
|
||
<div class="calibre3">
|
||
<p class="x2">我向她提出一个请求。我对她说，我们想要为她丈夫做尸体解剖，希望她能同意。虽然我们已经知道她丈夫的死因了，但还是希望能够通过尸体解剖来证实一下。她考虑了一会儿，说：“如果这样做对你们有帮助的话，那就做吧。”我说，一定有帮助。这是我必须说的话，但是我自己也不确定是否真有帮助。</p>
|
||
|
||
<p class="x1">§ § § §</p>
|
||
|
||
<p class="x2">第二天早上，我径直来到解剖室。我到的时候，雷欧已经躺在解剖台上了。他的手臂张开，胸腔露了出来，腹部也被打开了。我穿上手术服，戴上手套、口罩，来到解剖台边。助手开始用电锯把左侧肋骨锯开，血流了出来——黑黑的、黏黏的，看起来像机油。这就怪了，血液怎么是这样的呢？我在肺动脉处反复检查，这里应该有硬硬的血栓，结果没有，雷欧根本没有肺栓塞的问题。我们把胸腔内的血抽了出来，并把左肺拿出来，然后立刻找到了答案：他的胸主动脉是一般人的3倍粗，上面有一个1.2厘米的破洞。原来他是动脉瘤破裂大出血而猝死的。</p>
|
||
|
||
<p class="x2">几天后，我向开维生素K的那位医生道了歉，并自我反省当初为什么没有诊断出来。之后，我又重新翻看雷欧的X光片，这才看出动脉瘤外围的阴影。但是，当时没有一个人看出这个问题，甚至连放射科医生也没发现。尽管X光片早就照出这个瘤了，我们却什么也没有做。在最后几周时间里，我们继续为他治疗伤口感染和心脏衰竭，直到这个瘤破裂，让我们手足无措。让我无法释怀的是，当时我们那么确信自己的诊断是正确的，但事实上却错得那么离谱。</p>
|
||
</div>
|
||
|
||
<div class="calibre3">
|
||
<p class="bt"><span class="cn_kindle_hei">台风与冰块</span></p>
|
||
|
||
<p class="x2">误诊致死，之后又通过尸体解剖翻案的例子多吗？我本以为这种例子应该很罕见，顶多有1%或2%吧。但是1998年和1999年的三个调查研究表明，这种案例大约占40%。有一项针对尸体解剖的大型研究下了这样的结论：1/3的误诊病人如果得到恰当的治疗，应该可以存活。曾在《美国医学会杂志》任编辑的医生乔治<span class="no-style-override7">·</span>伦德伯格（George Lundberg）提出的事实更令人吃惊：至少从1938年以来，尸体解剖揭露的误诊率至今都没有任何改善。</p>
|
||
|
||
<p class="x2">为什么会这样呢？近些年来，医学诊断的技术与设备有了飞跃性的发展，不是吗？然而，在死亡的病例中，居然每5个就有2个的死因被误诊。这样的比例实在令人震撼。几十年了，我们仍然停滞不前。哈佛的医生做了一项简单的研究，看伦德伯格所说的是不是真的。他们到医院调阅了1960年和1970年的尸体解剖报告，找出误诊致死的病例。那时电脑断层扫描、超声波和核子扫描等先进科技还没有出现。然后，再查看1980年的报告，这时上述设备的应用已相当普遍。研究结果发现，在误诊致死这一方面的确没有什么改善。无论在哪个年代，病人的死因可以这么归类：有1/4的致命感染、1/3的心脏病发作和将近2/3的肺栓塞。但在诊断时，真正的死因却都没有找到。</p>
|
||
|
||
<p class="x2">就大多数的案例而言，医疗设备的好坏并不是关键问题，而是医生在一开始时脑海里的诊断就是错误的。也许有先进的设备可以运用，但医生根本没想到要用这样的设备。</p>
|
||
</div>
|
||
|
||
<div class="calibre3">
|
||
<p class="x2">哲学家萨米尔<span class="no-style-override7">·</span>格洛维兹（Samuel Gorovitz）和阿拉斯戴尔<span class="no-style-override7">·</span>麦金太尔（Alasdair MacIntyre）在1976年发表的一篇论文深入地研究了人类出错究竟是怎么回事。例如，气象学家预测台风的登陆地点的时候，有可能出现偏差。他们认为造成这种偏差可能有三个原因：第一是知识储备不足，人类对台风的认识还很有限，无法掌握其动态；第二是能力不够，知识虽然够了，但气象学家运用这些知识来做判断时难免会发生错误。上述两个原因都是可以弥补的，科学可以战胜无知，而训练和科技设备可以克服能力不足的问题。然而，这两位哲学家指出，第三个原因是无法被克服的，他们称之为“必要错误”。</p>
|
||
|
||
<p class="x2">他们认为，有些知识不是利用先进的科学技术就可以弥补的。例如，我们不仅要利用科学解释台风如何产生变化，而且还得预测某一个台风将如何行进，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没有两个台风是一模一样的。虽然台风的产生和变化有一定的规律性，但环境中难免会出现变化因素和意外因素，这是很难预想到的。要准确预测出某一个台风将来的行进方向是怎样的，必须了解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洞悉每一个层面，换句话说，就是要具备了解所有事物的本领。</p>
|
||
|
||
<p class="x2">这并非是说所有的事情都难以预测，很多事我们还是能事先预料到的。格洛维兹和麦金太尔拿冰块举了个例子。冰块的结构很简单，而且所有冰块都一模一样，随便取一块，你都可以做出百分之百正确的预测：冰块碰到火会融化。那我们可不可以准确预料人体内所发生的一切呢？人是像冰块，还是像台风呢？</p>
|
||
|
||
<p class="x2">半夜，我在急诊室里为病人看诊。我认为，眼前的这个病人就像冰块。也就是说，我对自己做出的诊断很有自信，她的所有症状特征我都注意到了。我相信自己可以治好这位病人。</p>
|
||
</div>
|
||
|
||
<div class="calibre3">
|
||
<p class="x2">我们叫她梅丽女士。她今年49岁，肚子痛了两天了。我从踏入她的病房开始就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坐在推床旁边的椅子上，跷着二郎腿，看到我时，她开口打了声招呼，声音因为抽太多烟而有些沙哑。她看上去挺健康的，没有抱着肚子满床打滚，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她的气色也不错，虽不是红彤彤的，但也不苍白，一头及肩的棕发梳理得很整齐，唇上精心涂上了口红。</p>
|
||
|
||
<p class="x2">她告诉我，开始时她腹痛如绞，像是胀气痛。之后，痛感越来越强烈，而且逐渐集中在一点上——她指了指肚子右下方。然后，她开始拉肚子，而且有些尿频。她并没有发烧、恶心等症状。相反，她经常觉得饿。她告诉我，两天前她在体育场吃了热狗，在这之前，她还去动物园观赏了珍奇的鸟类。她问，吃热狗和去动物园跟肚子痛有关系吗？她有两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她最后一次来月经是在3个月前。她每天都会抽半包烟，以前还吸过毒，但后来戒了。除此之外，她还得过肝炎。但是她从没做过手术。</p>
|
||
|
||
<p class="x2">我摸了摸她的腹部。有很多原因都可能引起腹痛：食物中毒、病毒感染、阑尾炎、泌尿道感染、子宫肿瘤或是怀孕。她的腹部软软的，没有肿胀的迹象，当我按到她腹部右下方的一个地方时，她会觉得特别痛，而这时我指下的肌肤因为反射而变得僵硬。我为她做了骨盆检查，没发现她的卵巢有异常。我选择了一些检验项目给她做。检验报告上说，她的白血球数很高，尿液常规检查结果显示正常，没有怀孕。我又请她去做腹部电脑断层扫描。</p>
|
||
|
||
<p class="x2">我确信自己可以帮她找出问题出在哪儿。为什么我这么有信心呢？在此之前，我并不了解这个女人，但是我把她当作我平常诊治过的病人一样看待。然而我也不得不承认，在我看过的病人当中，没有第二个像她一样的：今年49，得过肝炎，还吸过毒，最近去过动物园，还在体育场吃过热狗，腹部右下方疼了两天。</p>
|
||
</div>
|
||
|
||
<div class="calibre3">
|
||
<p class="x2">每天，我们都会把病人推进手术室，打开他们的腹腔。一般来说，我们知道里面都有什么，不会有章鱼，也不会有小小的、会发出响声的机器，也不会有一堆蓝色的液体；有的只是一圈又一圈的肠子，一边是肝脏，另一边是胃，下面是膀胱。当然，这之中也是有细微区别的，疾病多种多样，我们将病人的情况一一分类，做出一份统计资料供他人查阅。</p>
|
||
|
||
<p class="x2">我推断她得的可能是阑尾炎，这是从疼痛的部位，还有症状发生的时间，加上身体检查出来的白血球数来断定的——这些都与我过去所见的阑尾炎的症状相吻合。可奇怪的是，病人觉得饿，甚至还可以活动自如，看不出来有半点疼痛的样子。这似乎不同寻常。我走进放射科X光片室，站在黑暗中，从放射科医生后面看着监视器上显示的病人腹部的影像。放射科医生指着片子说，这阑尾像条肥肥的虫子，周围是灰色的、一条一条的脂肪。他很肯定地说，这是阑尾炎。我打电话给值班主治医生，告诉他我们的诊断。他说：“去准备手术。”我们要替病人做手术切除阑尾。</p>
|
||
|
||
<p class="x2">她得的的确是阑尾炎。但我曾遇到过类似病例，剖开肚子一看，却发现阑尾并没有任何病变。手术其实是一种活体解剖。虽然我们有丰富的知识，掌握着先进的技术，但打开病人的肚子一看，有时还是会吓一跳——我们疏漏了一条线索，真是太大意了。有时，尽管我们每一步都小心谨慎，但到头来却会发现我们的判断是错的。</p>
|
||
|
||
<p class="x2">无论病人是死是活，我们都得亲自证实一下，真相才会大白。像马修的那个例子，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会怀疑当初缝合血管时是不是没有缝好，或者其他地方出血了而我们不知道。医生不再开口向死者家属请求尸体解剖，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一般人似乎也希望我们不提这个要求。1995年，美国国家卫生统计中心（The United States National Center for Health Statistics）已停止统计尸体解剖的资料，我们甚至懒得再说尸体解剖的罕见程度。</p>
|
||
</div>
|
||
|
||
<div class="calibre3">
|
||
<p class="x2">从我对人类身体内部的观察来看，我认为人类介于台风和冰块之间：在某些层面上说，人类永远是神秘的，但从另一个层面来看，如果有足够的知识，经过细心的探索，人类也是完全可以被解读的。说我们一无所知或者已达到知识极限都是愚蠢的。我们还有进步的空间，我们甚至能从死者身上找到答案。我们本来胸有成竹，后来却发现自己错了，这样的经验教训也得好好汲取。</p>
|
||
|
||
<p class="calibre6" id="calibre_pb_20"></p>
|
||
</div>
|
||
</div>
|
||
</body></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