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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政治哲學的12堂Podcast:現代國家如何成形?民主自由如何誕生?性別平等如何發展?一探人類文明邁向現代的關鍵時刻</tit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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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itle"><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1.1">卡爾.馬克思(Karl Marx,一八一八年至一八八三年)和弗里德里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一八二〇年至一八九五年)都出生自日耳曼富裕的上層中產階級家庭:馬克思的父親是一位成功的律師,擁有自己的葡萄酒莊園;恩格斯的父親是一位商人,在蘭開夏郡(Lancashire)擁有自家的紡織廠。恩格斯第一次見到馬克思是在一八四二年的科隆,當時他正準備啟程前往曼徹斯特,開始在家族企業工作。馬克思當時是某個激進雜誌的編輯,發表了恩格斯早期的一些報導。他們在一八四四年再次相遇,此時的馬克思已經流亡巴黎,而這一次,他們成為終生摯友與合作者,儘管兩人仍舊會以各自的名義出版寫作。恩格斯的第一本書《英格蘭工人階級</span><a id="_idTextAnchor004"/><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2.1">的處境》(</span><span class="Italic"><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3.1">The Condition of the Working Class in England</span></span><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4.1">)於一八四五年問世,且深受馬克思的推崇。《共產主義宣言》(一八四八年)是他們合寫的主要著作。一八五〇年,馬克思移居倫敦,並在那裡度過了餘生。他畢生心血之作《資本論》(</span><span class="Italic"><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5.1">Das Kapital</span></span><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6.1">)的第一冊在一八六七年出版,第二冊與第三冊則是在恩格斯逝世後才付梓。這兩人同時也是多產的記者。從一八五二年到一八六二年間,馬克思被《紐約每日論壇報》(</span><span class="Italic"><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7.1">New-York Daily Tribune</span></span><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8.1">)聘為歐洲通訊記者;恩格斯則藉由極富爭議的寫作,成為後來被稱為馬克思主義的思潮的主要宣傳者,像是:《反杜林論》(</span><span class="Italic"><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9.1">Anti-Dühring</span></span><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10.1">,一八七八年)、《社會主義:烏托邦與科學》(</span><span class="Italic"><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11.1">Socialism: Utopian and Scientific</span></span><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12.1">,一八八〇年)。在他人生最後的十年,馬克思的健康狀況開始每況愈下,是由同時還在家族企業工作的恩格斯協助照養馬克思的家庭。他們兩人都嗜酒,而恩格斯看來更懂得享受生活,因為他把「愉悅」視為他最喜歡的美德。馬克思死後留下的遺產價值約為兩百五十英鎊。恩格斯留下的遺產總值則約為兩萬五千英鎊(換算到今天則是兩百五十萬英鎊)。馬克思被埋在倫敦海格特公墓(Highgate Cemetery),而恩格斯的骨灰則被灑落在英格蘭南部海岸的比奇角(Beachy Head)。</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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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13.1">在構成現代國家起源的觀念裡,有沒有屬於經濟學的位置?到目前為止,我討論過的所有思想家,都明白這是至關重要的問題。政治關係永遠無法全然獨立於經濟關係之外,而政治哲學家們也深諳這點。以霍布斯為例,他對金錢及其運作方式非常感興趣。他堅信主權國家在得以決定什麼是和平的同時,也必須決定什麼是金錢。主權者將必須決定金錢是由紙製成、還是黃金?如果霍布斯還活著,如果他能觀察我們所居住的世界,如果我們能問他,在今天,是什麼對主權國家構成最大的威脅?霍布斯可能會說出那些傳統上代表秩序大敵的詞彙:暴力、恐怖攻擊、戰爭、疫病;又或者,他可能會說最大的威脅是比特幣。現代國家一直戒慎恐懼地捍衛控制貨幣供應的權力,而加密貨幣有可能改變這一切。</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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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14.1">沃斯通克拉夫特曾經敏銳地察覺就業問題,而這是屬於經濟領域的問題。她對女人得以如何就業謀生的問題非常感興趣,因為受薪就業的可能是解放女人的基礎之一。在她寫作的時代,女人得以選擇的就業範圍極為有限,而她認為,女性無法正常就業的社會,不可能擁有公正的社會秩序。是以就業權對她來說,是女性權利的核心之一:女人得以從事受薪且不是賣淫的職業。</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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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15.1">康斯坦也一直深思關於信用與債務的關係,而這貫穿於現代商業社會的關係。債務是另一種形式的金錢,在債務人與債權人的關係裡,我們很難確定誰擁有更多權力。人們常言,如果你積欠銀行十萬英鎊的債款,銀行將有權力控制你;但如果你積欠銀行的債務達到一億英鎊,那麼你將會擁有得以控制銀行的權力。康斯坦知道現代國家總是負債累累,而國家的債權人包含了它的公民。現代國家慣於借債,而如果國家積欠公民債務,那麼誰將擁有真實的權力?這是典型的現代政治問題之一。</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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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16.1">托克維爾對美國的企業家精神與美國的企業感到著迷。就連讓托克維爾驚嚇的美國製船業者(那些將船隻粗制亂造放入河道,並欣然看著船隻沈沒,只因為新的、更好的船隻即將問世的業者),也只稍稍抑止了他對美國企業的迷戀。托克維爾依舊對美國商業與經濟的動力印象深刻。因為他深刻明白,美國民主的動能部分正來自這樣的經濟動能。</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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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17.1">從霍布斯到托克維爾所關注的事務——金錢、工作、債務、企業家精神,這些都是經濟範疇的主題,但對於以上這些思想家來說,這都無法構成他們所追求的政治改革的真正核心。對他們來說,政治才是首務,而後才是其他。他們都認為,是現代社會的政治秩序,創造了讓這種充滿活力的經濟活動得以存續的環境。而這意味著,如果要重整經濟秩序,我們必須要重整政治秩序,但這種對政治與經濟關係的理解、這種政治為首經濟次後的理解,很可能會受到挑戰。</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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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18.1">其中兩位挑戰這種理解的人,是馬克思和恩格斯。這一章的主題,是關於他們共同撰寫的一部精簡、同時又深具爭議的文本。與其說這文本是一本書,不如說它是本長篇小冊,它就是《共產黨宣言》。這兩個人都是著作等身的作家,而《共產黨宣言》只代表了他們出版作品的一小部分——無論這些作品是他們各自獨立寫成,或是兩人的共同創作。它既沒有對後來被稱為馬克思主義之思想的複雜陳述,更沒有對馬克思主義的細膩表述,但某方面來說,它卻是最能清楚表達馬克思主義思想的著作,而且它也確實從基礎上,挑戰了現代政治那強調政治優先的霍布斯式前提。他們提出的另一種觀點是,政治秩序是次要的,因為構成社會秩序的基礎是經濟關係。根據這種觀點,政治改變了這些經濟關係,但政治無法決定經濟關係。將政治視為首要的預設,基本上誤解了人類作為行為能動者與社會變遷的本質。如果我們想要有更好的政治,便會需要更好的社會;如果我們想藉由政治來落實讓社會變得更好的願景,那麼我們也必須明白,政治只是達到目標的方法,而非目的。事實上,改善社會的最終目的,很可能完全排除政治。再沒有比《共產黨宣言》更強力論述這種觀點的著作。</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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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19.1">基於這種視經濟為首務的思維,接受馬克思主義的觀念史家,往往試圖從物質情境著手,來解釋政治哲學家的觀念是如何生成。在這樣的基礎下,他們認為霍布斯的思想,體現了那種視政治優先於經濟的思維有多膚淺,而這是因為他們認為霍布斯在他的政治論著裡,過分粗糙地解釋了早期資本主義如何出現。在讀到霍布斯說,「在國家無法涉足干預的領域,公民得以追求任何最能滿足自身利益的事務」時,馬克思主義者會認為霍布斯這麼說是在正當化追求私人利益這件事,而這正是資本主義的命脈。但這只是片面地理解霍布斯。不能因為霍布斯比起談論生產能力,花了更多時間與篇幅論述虛榮所造成的問題,就說霍布斯是一個為新興布爾喬亞(我們今天會說是中產階級)辯護的政治理論家。實際上,比起商人與商人彼此之間的競爭,霍布斯始終更關心貴族與貴族的掙扎。在霍布斯對政治問題的想像中,會造成嚴重傷害的衝突的,更可能是來自貴族之間的名譽衝突而非經濟衝突。</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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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20.1">但撇開思想史的詮釋問題不談,馬克思和恩格斯從基礎上對霍布斯式的國家概念提出深切的挑戰。我們可以用一種很簡明的方式來說明這種挑戰:對霍布斯來說,政治的難題,在於要怎麼停下那永無止盡圈轉的革命巨輪,停下那不斷隨著巨輪圈轉、隨著巨輪上位而後又失權的輪迴反覆出現,停下質問你究竟選擇與誰站在同一邊、關於政治那種非此即彼的詰問。在霍布斯看來,要一勞永逸地解決這種革命所帶來的問題,需要創建現代意義的主權國家,而這個國家將會超脫那些屬於前現代政治的選擇;但對馬克思與恩格斯來說,政治本身(現代主權國家的政治)就是問題,而革命,才是一勞永逸解決題的方式。</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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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21.1">《共產黨宣言》在一八四八年初出版,而一八四八年正是歐洲歷經革命動蕩的重要年分。這看似有些巧合,這本書寫革命政治的重要馬克思主義文本,竟然與在一八四八年歐洲爆發的革命同時出現。但《共產黨宣言》是在一八四八年的數個月前,即一八四七年在革命爆發之前構思而成。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他們撰寫《共產黨宣言》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解決他們所屬的激進工人運動的內部爭議。他們的目標受眾是共產聯盟(the Communist League)的成員,且他們兩人都堅信現代歐洲國家正處於隨時會崩潰與轉型的時刻。但在一八四七年他們構思《共產黨宣言》時,他們還不知道一八四八年的革命即將到來。當一八四八年到來、當革命爆發,革命本身又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了《共產主義宣言》的論述。</span><span class="top _idGenCharOverride-1"><span id="footnote-013-backlink"><a class="_idFootnoteLink _idGenColorInherit" href="#footnote-013"><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22.1">[1]</span></a></span></span><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23.1">在這個屬於革命的年分裡,出版了許多形式不同的作品(包含各種的宣言、政論與小冊),這使得這一年出版的著作很容易埋沒在過多的出版品中。這時候的馬克思與恩格斯都還相對年輕(馬克思三十歲,恩格斯二十八歲),他們發現自己在一個充滿男人(無論長幼)與一、兩個女人的政治環境中創作,而這些人都急於寫作,試圖告訴世人政治可能的轉變方向是什麼,以及在面對這些轉變時,人們該如何自處。《共產黨宣言》也是這樣的一部作品。在一八四八年,這只是又一個不被重視的出版品,又一個想成為歷史代言人的失敗嘗試。但從一八四八年之後,《共產黨宣言》的歷史所展現的,不僅只是文本的作者擁有生命,文本本身也有自己的生命歷程。</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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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24.1">一八四八年之後,《共產黨宣言》的生命充滿了戲劇性的轉折,有過瀕死的經驗,也曾重獲新生。在革命性的轉變看似可能甚或迫在眉睫的年代裡,《共產黨宣言》總會被廣泛閱讀。在十九世紀下半葉有許多這樣的時刻,馬克思與恩格斯也都曾親眼目睹他們在一八四八年表述的理念幾乎成真。最戲劇化的一年是一八七一年,屬於巴黎公社(The Paris Commune)的一年,當時人人都在說共產主義的政治可以被實踐,但巴黎公社很快就失敗了,共產政治錯失了良機。每每在適逢經濟危機的年代裡,鼓吹革命的思潮(包含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往往被注入了新的活力,資本主義的失敗,似乎總暗示著革命性的轉變有可能。 在一八五七年的美國和一八六六年的歐洲,都曾發生過戲劇性的銀行危機。從一八七三年開始,西方經歷了近二十年的經濟蕭條,其中包括在一八八四年和一八九〇年發生比蕭條更嚴重的金融恐慌。然而《共產黨宣言》中所預言的,會使資本主義政治崩盤的最終危機從未真的到來,馬克思和恩格斯也沒能活著見證它的到來。歷史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在一九一四年,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共產黨宣言》的理念蒙受近乎奪命的衝擊。因為事實證明,即使能有選擇,全世界的工人也不會因此團結起來——全世界的工人選擇與本國的資本家團結一致、攻擊彼此。</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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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25.1">然而在一九一七年,《共產黨宣言》重獲新生。一場成功的共產主義革命終於爆發了,而且發生在俄羅斯,這個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共產革命最不可能爆發的地方。這是發生在 一九一七年底的列寧革命(又名布爾什維克革命),而不是發生在一九一七年春季的自由主義革命,因為這場自由主義革命留下的成果所持續的時間與巴黎公社差不多。這場成功的布爾什維克革命將《共產黨宣言》從一份政治宣言,轉變成一部神聖的經典,是馬列主義(這是後人賦予這場革命主導哲學的名詞)聖經的其中一書。在蘇聯及其不斷擴張的帝國中,《共產主義宣言》被反覆閱讀、解析和詮釋,彷彿它蘊含了那始於俄羅斯、終將延展至全球的未來社會的一切真理。</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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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26.1">與此同時,到了 二十世紀中葉,對《共產黨宣言》的另一種理解,開始在西方站穩腳跟。這在後來被稱為西方的馬克思主義(Western Marxism),試圖不把《共產黨宣言》視為一部展示未來展望的著作,而是從這個文本自身的過去來理解意涵,同時也試圖重建那些屬於十九世紀初期政治思想的觀念,因為正是這些觀念形塑了《共產黨宣言》(換言之,以黑格爾[Hegel]和費希特[Fichte]來取代列寧與史達林)。</span><span class="top _idGenCharOverride-1"><span id="footnote-012-backlink"><a class="_idFootnoteLink _idGenColorInherit" href="#footnote-012"><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27.1">[2]</span></a></span></span><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28.1">這麼做的目的是要讓馬克思主義更加人性化,使它不再那麼機械化、不再那麼僵化,也讓它更能接納不同的詮釋。這場關於應該如何閱讀《共產黨宣言》、在西方與東方之間的爭鬥,反映了冷戰政治中一些重大的衝突。</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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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29.1">在一九八九年,《共產黨宣言》又經歷了一次瀕死。在當時,那些以共產主義自居的東歐國家開始崩潰,而始於一九一七年的革命開始枯萎。巨輪又一次轉動,《共產主義宣言》看似要重新被埋進歷史的塵埃。然而在二〇〇八年,在全球金融危機與隨之而來的經濟大衰退時,《共產黨宣言》再一次重生。因為每當資本主義陷入真正的劫難且隨時可能會爆發的處境時,《共產黨宣言》總會成為人們試圖閱讀,並希冀能從閱讀中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以及接下來事態可能會有什麼發展的書籍。</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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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30.1">這本一八四八年出版的關於革命的書冊,其曲折離奇的生命歷程,可能會讓馬克思與恩格斯感到驚喜(當然也可能不會)。他們的人生夠長,見識到了一次又一次對於革命性變革的希望與失望、見識到他們的理念被賦予新的生命而後又失去生機,也認知到從理念到實踐的過程是如此長路漫漫。但當他們寫作《共產黨宣言》時,他們並沒有花太多時間鋪陳,而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完筆,主要是由馬克思主寫,恩格斯從旁協助,但其中一些更尖銳、更精準的觀念與用詞可能來自恩格斯,他是比馬克思更尖銳精準的作家。他們當時都是兼職記者,而恩格斯更精於報導文學之道,至少恩格斯的文筆比馬克思要來得精要簡潔。馬克思是負責醞釀重要觀念的人,為了陳述他的觀念,他的筆觸可能會顯得有些緩慢綿長,但這一次可不行。不到八週,他們就完成了這部作品,寫得十分迫切,因為他們認為革命的時機成熟了,帶來徹底轉化的改變隨時可能發生,而他們希望能為此做好準備。更重要的是,他們想確保其他共產主義者不會錯過這個機會。</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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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31.1">如果要用一個詞彙來概括《共產黨宣言》,那個詞彙是「不容妥協」(uncompromising)。無論從它的形式或從內容看來,它都是一份不容妥協的文本。你只要讀個幾頁就能明確感受到作者為了陳訴目的的不耐煩,以及不願妥協的情緒。這是一份絕不妥協也反對妥協的文本,試圖說服任何一個追求實質社會變革的人,不要嘗試和他們想推翻的秩序達成協議,因為在追求變革的人與既有的秩序之間,沒有任何容許協議存在的空間。想要帶動社會變革的人絕不能認為,他們可以與他們想推翻的世界之既有掌權者達成協議,並從協議中獲利。他們絕不能認為改變,且是實質的、徹底轉化社會的改變,會從現狀逐漸演化而生。他們要明白,必須徹底推翻現有的秩序、必須全然截斷與既有的秩序的聯繫,巨輪必須從頭到尾徹底翻轉。</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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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32.1">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你無法與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秩序妥協的原因在於,這個秩序的政治制度本身是個騙局。工人們不應該認為這樣的制度,這樣一個以自由、權利、就業機會、正義甚或是民主的語言來粉飾其本質的制度,能真的為工人階級帶來這些語言所承諾的事物。正是因為這樣,《共產黨宣言》直接攻擊了現代政治的一項基本原則,即是現代國家自始至終都建立在某種雙重制度上。這種雙重制度也是現代國家的特徵,現代國家(霍布斯式的國家)既是壓迫的也是解放的,它同時藉由恐懼與希望來達成統治,也同時提供了安逸與恐懼的可能。在馬克思與恩格斯看來,這樣一個藉由暴力來挽救人民免於暴力之中的國家,純粹是場騙局:因為國家就是壓迫,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國家就是強制人民違背自身意願行事的工具。</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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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33.1">對馬克思和恩格斯來說,現代國家單純只是資產階級的壓迫工具,但資產階級永遠不會承認這一點,因此他們必須把他們的暴力佯裝成其他事務。如果揭露了自由主義與資產階級的政治,單純只是藉由壓迫勞工來使資產階級得以追求自我滿足的工具,這將會讓這種政治無法運行得宜。如果你揭露了現代國家的真相,現代國家會顯得太不留情,所以現代國家必須被粉飾為其他形象。如果問題變成「資本家知道現代國家是個騙局嗎?」、「資本家在自欺欺人嗎?」、「他們真的相信那些資產階級文人對自由、權利與自主權的論述(就像康斯坦那樣)嗎?他們真的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嗎?」,或是「難道他們也騙過了自己?」那我想馬克思主義者的答覆會是,這一點也不重要。無論真相如何,你就是不該與這些資產階級打交道。如果他們自知是編織謊言的騙子,你要怎麼跟他們打交道?這些人無法被信任,他們只是怪物。而如果他們只是連自己也矇騙了,如果他們並不知道他們做了些什麼,你又要怎麼跟他們來往?如果真是如此,他們又太過愚蠢,你還是無法跟他們打交道。</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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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34.1">讓《共產黨宣言》如此不容妥協的部分原因在於,馬克思和恩格斯對資本家的絕對蔑視,尤其對他們在現代國家中所扮演的角色。這不僅包含了知識階級(他們稱這些人為「有用的蠢材」)所扮演的角色,還包含了政治家以及那些為資本家所用而成為壓迫工具的技術官僚。但必須留意的是,儘管馬克思與恩格斯蔑視這些人,儘管他們蔑視這些活在資本主義社會裡的人,他們一點也不蔑視資本主義本身。他們完全不蔑視資本主義這個深具效能的經濟體系。如果你讀了一八四八年原版的《共產黨宣言》,快速且不受其他詮釋影響的閱讀,你會發現《共產黨宣言》最令人震驚之處在於,它表現了馬克思和恩格斯對資本主義的敬畏之情。他們為它的生產力、為這種構成經濟的形態所能蘊含的改變可能、為這種安排生產方式的模式感到震懾。坦白說,他們被藉由剝削勞動力所能帶來的生產動能所震懾,被這個他們希望能夠藉由革命推翻的秩序在革命真的到來前所創建的成就所驚駭。</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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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35.1">儘管在一八四八年,馬克思和恩格斯還相對年輕,但他們已經親身經歷過一場重要的革命——工業革命。他們的父親與祖父輩可能得以一窺工業革命,但要直到十九世紀中葉,這場革命帶來的轉變才開始變得顯眼。這場革命是由資本主義的生產模式以及它對利益的追求所推動。這場革命取得了什麼樣的成果?正如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所說的,在一八四八年,你只需要環顧四周,看看有什麼事物開始成為可能,你就會明白這場革命的成就,無論身在英國、西歐、美國,甚至逐步地在世界各地都會感受到。這年頭許多成為可能的事物,在幾個世代之前甚至無法想像。他們如是說:「資產階級在其短短一百年的統治中,創造了比前幾代人的積累都還要宏偉龐大的生產動力。他們成功馴服了自然的力量,讓它臣服在機械之下。他們將化學應用於工業與農業、蒸汽航行、鐵路、電報,他們在大陸拓殖、將河流轉為運河,從地力中硬生生開掘出滋養更多人口的資源。在此之前,有哪個世紀能夠如此預知到,這種生產力長期以來一直沉睡在社會勞動裡?」</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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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36.1">在這裡,他們看似暗示說是資本家(資產階級)完成了這項壯舉。但這不是他們的真義。他們的意思是,資本主義這種經濟模式完成了這一切。所以試著想像一下,如果你成功擺脫了資本家,資本主義能夠做些什麼?</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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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37.1">馬克思和恩格斯用另一種方式,來說明資本主義這個帶來非比尋常轉變的力量。他們說這就像是魔法,他們認為這個力量既神奇也難以理解,但更重要的是,他們知道對於召喚出這股力量的人來說,這一切都無法理解。「現代資產階級社會因為它的生產、貿易與財產關係,使得作為召喚出如此龐大的生產與交易動能的社會,就像一個再也無法控制自身藉由咒語召喚出來自陰間的力量的咒術師一般。」資本家已經失去了控制他們自身魔法的能力,且他們不了解他們所釋放的力量。也正因為他們不了解這股力量,使得資本主義不可避免具備了一個週期性的特徵:它將循環反覆地陷入危機。每一次連綿發生的危機之所以會發生,都是因為資本主義的力量遠遠超乎那些自以為掌握了資本主義的人。資本主義對他們來說太過強大了,它生產了太多事物,結果這種過度生產最終讓資本主義陷入危機。在資本主義社會裡反覆發生的事情總是千篇一律:人們生產了太多、遠超乎勞動者所能承擔的東西;而勞動者之所以無法承擔,正是因為他們的勞力被過度壓迫也被過度低估,使得他們失去購買的能力,但也唯有如此,勞動者才能生產出如此多的東西。這成了惡性循環,負責資本主義生產動能的勞動者,並沒有相對應的經濟能力來支付他們所生產的事物。這讓資本家暴露於危險之中,因為他們手上有太多滯銷的生產品。於是乎產品的價格開始降低,而削價競爭也開始出現;這使得資本家開始相互淘汰,也意味著資本家為了節省成本,必須開始開除勞工;這讓勞工變得更加貧苦,更沒有能力支付他們所生產的事物。如此一般,資本主義的惡性循環讓人們一步步流落一個不只勞工悲慘,是所有人都悲慘的處境。</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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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38.1">對於馬克思和恩格斯來說,資本主義永遠都無法遠離下一個生產過剩的危機。當危機到來時,會發生什麼事情呢?其中一種可能是爆發革命,我們稍後會談論這點。但現在我們先討論另一個問題。當危機到來時,資本家們會做些什麼?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當危機來臨時,資本家其實沒辦法做些什麼,而這不僅是因為他們完全不了解他們到底釋放了多麼龐大的力量。根本上來說,資本家所能做的只有兩件事,而這兩者都取決於國家的強制力。當危機爆發時,資本家可以加倍施壓以期能維持內部秩序。換句話說,當勞工罷工時,資本家可以申請調動軍隊來脅迫勞工恢復作業;如果勞工反抗,他們也能利用武力來瓦解罷工。另一個方式是,資本家可以嘗試征服其他市場,尋找另一個可以銷售產品的地方及受眾。這意味著資本主義有著堪比建構帝國的擴張方式,因為對資本家來說,新攫取的殖民地除了作為傾售滯銷產品的地方之外,還能有什麼意義?馬克思與恩格斯寫道:「資產階級社會太過狹隘,不足以支應資本家所創造的財富。然而資本家能怎麼度過這類的危機呢?其中一個方法是強制破壞生產力;另一個方法,則是透過征服新的市場,與此同時也對舊市場進行更徹底的剝削。換言之,資本家面對眼前危機的處理方式,不過是為未來影響更廣也更有破壞力的危機鋪路,同時也減少了可能可以預防未來危機發生的手段。」從長遠來看,這兩種策略都無法成功。對內施加更多壓力會造就更多的內在壓迫,只是揭露了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謊言,揭露了它本質上是一個不斷索取保護費的體系;而資本家對外追求市場,造就了一個更加相互牽連的社會(我們今天稱之為全球資本主義),卻也只意味著下一個危機的規模將會更大。相互牽連的市場會導致相互牽連的危機,而最終,無可避免地,我們將會面對一個既無法透過內在壓力,也無法透過外在擴張與征服來規避的危機。</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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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39.1">如果連資本家都不了解他們到底做了些什麼,又有誰會了解資本家的作為及其後果呢?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他們兩人明白,他們了解資本主義的本質及其可能的後果,而他們在《共產黨宣言》裡列出了他們所分析的資本主義基本結構。他們藉由兩人筆下的其中一句名言來解釋政治,「階級鬥爭的歷史」(「迄今為止所有社會的歷史,都是一部階級鬥爭的歷史」)。政治衝突就是階級衝突,而發生在資本主義社會的根本性衝突,則是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之間的衝突。但是無產階級了解資本主義嗎?這是馬克思主義思想中一個深刻也無解的問題:勞工是否真的了解自身的處境?從某個意義上說,勞工應該要了解這點,因為他們是被剝削的人,對他們來說,不可能相信資本主義的謊言;但在另一種意義上,正因為勞工被剝削了,所以勞工並不了解他們的處境,因為剝削使人盲目,而這更接近之後列寧的想法。一旦陷入貧困與被剝削的情境,想要了解周遭究竟發生了什麼也會變得越發困難,因為人們的視野被貧困與剝削侷限了。貧窮(尤其是赤貧)讓想像停滯。但即便如此,我們依然可以視無產階級為政治能動者,視他們為改革的能動者,因為他們是一群最不受資本主義矇騙的人。他們無法全然擁抱這個謊言,因為這個謊言每每在他們的日常生活經驗裡被揭穿。被剝削的經驗是病態的,如果你是無產階級的一員,那麼國家對你來說就是個不證自明的壓迫機器;在某個時刻,當你發現國家只是壓迫你的人手中掌控的某個工具時,國家關於權利、正義與自由的言論會變得不再可靠。</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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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40.1">正因如此,要改變事態,我們需要的是由無產階級來接管國家。壓迫的工具必須被轉而用來對付原本的壓迫者,而這意味著革命。革命並不是要顛覆資本主義,不是要終結資本主義的生產力,因為馬克思和恩格斯深深為資本主義的生產力著迷,並由衷希望能維持資本主義那非比尋常的工業能力,他們只是想要讓勞動者也能享受資本主義的利益。革命將會讓原本使資本主義系統運作的人,被那些原本被這個系統壓迫的人取代:勞工將接掌一切,而當這一刻到來,一切都會隨之改變。其中一件必須要改變的事情是國家所扮演的角色。在之前,國家的存在是為了壓迫勞工,但現在勞工掌控了國家。那麼,是誰需要被壓迫呢?</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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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41.1">首先,資本家需要被脅迫。在新的時代裡,武力仍是必要,因為資產階級並不會這麼輕易地放棄他們所握有的國家權力。《共產黨宣言》清楚地表述,國家的權力需要被用來對抗那些曾經濫用國家權力的人。我們必須改變槍支與軍火威脅的方向,轉指向原本持有軍火的人。但《共產黨宣言》同時也暗示了另一種可能性。如果被剝削的人掌握了國家權力,讓國家最終只是為了規範工業經濟的模式而存在,不是為了剝削和壓迫勞動者,那麼也許我們根本不需要國家。如果國家的存在不再如馬克思和恩格斯所想,如果國家不再是階級壓迫的工具,那麼,一旦我們擺脫了利用國家來進行壓迫的資產階級,我們還需要國家嗎?有時候,在馬克思主義的革命思想的前臺(當然這個想法更常埋藏在背景的景深裡),我們似乎可以看見一個希冀著國家完全消失的夢想,哪怕這個夢想可能永遠不會實現。</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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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42.1">以下就是構成《共產黨宣言》中所表述的馬克思主義的四大基礎:資本主義、危機、階級、革命,但這還不是《共產黨宣言》的全貌。它忽略了某個可能是最重要的觀念,儘管這個觀念也最常被忽略。對《共產黨宣言》十分重要的另一個概念,是「國際」(the international)的概念。《共產黨宣言》所呼籲的改革應該要是一場國際運動。它必須是國際性的改革,最終將導向某種新的、在國際場域上發生作用的政治形態,在這場運動之後,我們應該要能夠擺脫並克服民族國家的束縛。「全世界的無產階級團結起來」這句名言邀請的對象,是「全世界」的勞動者,因為階級超越了國家疆界。這個觀念在一九一四年幾乎被扼殺、理想幾乎消亡,但又不曾完全消失,因為這樣的夢想永遠不會全然消散。畢竟超越國家疆界,訴諸國際團結的理念,有著太強大的吸引力。</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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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43.1">如果我們把這些組成馬克思主義思想的觀念集結起來,我們會得到一個極具說服力的論述:資本主義發生的危機將導致國際無產階級革命。對於馬克思和恩格斯來說,這些觀念必須集結在一起。這個觀念組合的力量極為強大且將持續存在,因為它能夠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脈絡下直指人心,但很少有人完整地吸收整個觀念組合,尤其是現在。《共產黨宣言》的命運,就像其他觀念史上最具影響力的著作一般,它的論述被人們隨著各自的喜好揀選,而其中讓人不適的部分則被拋棄遺忘。讀者們總會根據自己的處境,來挑選他們覺得最適切的觀念。就《共產主義宣言》來說,最先消失的觀念是國際主義。甚至連馬克思與恩格斯都淡忘了這點。隨著《共產黨宣言》的名聲漸漲,兩位作者的名聲也水漲船高。《共產黨宣言》開始以不同的語言在不同的國家出版。恩格斯偶爾會為這些新版本寫下新的導讀,而在其中,他會對十九世紀各國興起的民族主義運動做出讓步。有一個在波蘭出版的版本將《共產主義宣言》粉飾得彷彿它全然符合波蘭民族主義的精神;另外也有一個義大利文版本,佯裝論述義大利民族主義也可能是共產主義的基礎。這些版本往往比原版賣得更好。</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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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44.1">國際主義在一九一四年徹底衰落,而一九一七年並沒有能讓這個觀念重生。我們之前提到了,在一九一七年《共產黨宣言》重獲新生,同時也讓以階級為基礎的革命思想復甦。然而俄羅斯的布爾什維克革命是一場國族內的革命,這意味著在那之後所建立的無產階級國家,必須要經歷那場國族內戰並從中倖存。然而,經歷了那場內戰後,無產階級所創造的是一種新的民族國家,這個民族國家隨後又變成一種新的民族帝國,然後發展成一種讓人熟悉的國際帝國,而非馬克思和恩格斯所說的國際主義。</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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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45.1">那麼關於革命這個觀念本身呢?這個觀念是否承受過時間的考驗?同樣地,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取決於你的立場。革命總是來來去去,至少從現在看來,馬克思主義的革命似乎已經成為過去式。如果以革命後的變革延續了多久,來作為檢視革命是否成功的標準,那麼在我這一生到目前為止所見到最成功的革命,是一九八九年發生在東歐的革命,然而那些革命推翻的是共產主義政權。誠然,一九八九年的東歐革命並非全然是對共產革命的反革命,但確實讓巨輪徹底翻轉了一周。舉例來說,德國在分立成東德與西德逾四十年後,在一九八九年重新成為一個與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德國多少有些相似的民族國家,只是這一次它顯得更加自由和民主。對二十一世紀的德國而言,《共產黨宣言》除了對資本主義那非比尋常的生產力所表達的敬畏之情外,並沒有多少指標意義。</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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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46.1">近年來,我們又見證了一系列的革命發生,而這意味著規模更大的巨輪可能開始轉動。在十年前,阿拉伯之春標示了一段對革命充滿希望與熱情的時期。在當時看來,似乎整個阿拉伯世界的威權政體都將被革命推翻,哪怕這些革命並沒有高舉《共產黨宣言》的名義。儘管如此,許多評論家還是會回顧歷史,試著看看有哪些革命或重大的政治與社會變革,足以與阿拉伯之春相提並論。阿拉伯之春是另一個一九一七年的布爾什維克革命嗎?或者它可能更像是一九八九年的天鵝絨革命(Velvet Revolutions)?</span><span class="top _idGenCharOverride-1"><span id="footnote-011-backlink"><a class="_idFootnoteLink _idGenColorInherit" href="#footnote-011"><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47.1">[3]</span></a></span></span><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48.1">時至今日,我們還是不知道答案,儘管與一九一七年革命的比較看起來就不太貼切。但如果真的要對阿拉伯之春進行歷史比較,最好的對象可能是一八四八年的革命。《共產黨宣言》出版的那一年,歐洲所發生的那幾場革命,令革命者深感失望,因為這些革命導致了反動和鎮壓。在某些情況下,這些反動與鎮壓遠比革命者試圖推翻的政權來得更有壓迫性。阿拉伯之春似乎也有著類似的模式。然而,從長遠來看,一八四八年的革命對歐洲的政治和社會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我們甚至有可能得以將二十世紀後期民主政治最終得以成功的原因,追溯回一八四八年的革命。如果真的要用一八四八年的革命來比擬阿拉伯之春,我們還需要等待它更長遠的結果。與此同時,我們還不知道的是,阿拉伯之春是否產生了像《共產黨宣言》這樣有影響力的著作。我們還不知道,因為從一八四八年開始算起的十年後回顧,當時的人們也仍舊不清楚馬克思和恩格斯是否會成為那一年最重要的作家。我們必須等上一段很長的時間,才能看到哪些書持續發揮影響。</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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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49.1">那麼,關於階級的觀念呢?有許多人仍舊認為,政治基本上就是以階級為核心開展的一系列競爭,這個觀念從來不曾褪色。而今天許多最致力於推動這個觀念的人,也仍然會自稱為馬克思主義者。但對馬克思和恩格斯來說,唯一真正重要的階級鬥爭是勞動者和資本家之間的鬥爭,這當然很可能依舊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核心競爭。但是,用其他術語來描述階級政治也變得愈來愈普遍,因為除了勞動階級與資產階級之外,開始有新的階級和新的劃分階級的可能。將所有政治衝突化約成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衝突會產生一個難題。對馬克思與恩格斯來說,這種劃分之所以重要,是因為他們認為,隨著時序推移,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之間的分歧會越發清晰,衝突也會越發擴大。然而,在晚近資本主義發展的歷史裡,我們卻發現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劃分,變得不再像馬克思與恩格斯所想的那麼一目了然。現在有誰還是無產階級?有鑑於勞力工作的性質正在改變,無產階級還會像工業革命時期一樣是工人嗎?當工業的勞動力被機器人取代時,又會發生什麼事情?中產階級(其中許多人也可能因人工智慧的發展而失去工作)在這樣的劃分裡又應該屬於哪裡?在任何社會中,總有可能找到一些毫無疑問處於最底層的人,也總是有可能找到一些毫無疑問享有優渥地位的人,但是在兩極之外,有很多人難以被強加分類。</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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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50.1">比起資產的有無,教育可能才是新的階級分化。民主政治已經被嚴重分裂成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與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而這反映在他們如何投票、抱持的政治態度、如何自我表述,以及認同什麼樣的政治文化。在現今,許多這樣的分化遠比資產階級和勞動者之間的分化更為根深柢固。在面對像英國脫歐這樣的政治問題上,受過大學教育與否,是一個比收入或階級更能夠反映潛在投票偏好的指標,因為窮學生與有錢的畢業生有著相同的投票模式。另一個新的分化可能是年齡,如果你看看現代西方社會的政治,我們會發現老年人和年輕人對許多重要議題的看法上,存在著根本性的分歧。老年人和年輕人對政治的看法愈來愈不同,因此投票模式也不同。在英國脫歐公投中,年齡也是比收入或階級更能夠反映潛在投票偏好的指標(年長的選民,例如那些沒有大學學位的老人,更有可能支持離開歐盟)。英國工黨、美國民主黨和世界其他社會民主黨,包括曾主張馬克思主義的德國社民黨,都不再是屬於勞動者或工人的政黨。他們是屬於受過教育的人或是年輕人的政黨。</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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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51.1">把受過高等教育與否以及把年輕人與年長者視作階級的問題在於,這種區分少了許多馬克思與恩格斯在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區隔中所見到的,在剝削者與被剝削者、在徹底被資本主義欺瞞的人與片面被欺瞞的人之間的能動性。我們還不清楚「年輕人」作為一個階級要怎麼參與政治,又有誰會代表他們發言?現實中並沒有一個代表年輕人的重要政黨。這幾年英國工黨的政治立場更能代表年輕人,但工黨依然是「工黨」(the Labour Party)而不是「年輕人黨」(the Young People’s Party)。但就算我們承認這種區分缺少了能動性,我認為還是有一種方式,可能可以將馬克思與恩格斯對階級衝突的分析,挪用來解釋現今社會的年齡分歧。儘管我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但《共產主義宣言》裡還是有些內容深深纏著我。當馬克思與恩格斯在一八四八年寫作時,讓無產階級之所以是無產階級的原因,在於這是唯一一個有機會能夠在資本主義的謊言下,見到事物真實樣貌的階級。他們沒有被那麼徹底的矇騙,因為他們沒有理由去相信資本主義最核心的謊言,哪怕他們缺乏能動性(而有些馬克思主義者向來害怕無產階級喪失能動性),他們也不缺乏對於未來、對於什麼會延續而什麼不會的知識。當代政治的一個特點則在於,年輕人與老人對未來的概念有著根深柢固的差別。對年輕的投票者來說,氣候變遷的恐懼對他們的陰影遠超過對年老投票者的陰影。有多種方式可以理解這種差異:也許這只是基於自身利益;也許是年輕人更擔心未來,因為他們知道他們會比老年人活得更久;但也有可能是作為單一階級的年輕人其實比老人更了解未來,而年輕人作為一個階級,在我們社會中也的確是一個越發成為被剝削階級的群體。有可能年輕人看到了我們沒能看到的事物,所以他們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因此拒絕相信謊言。</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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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52.1">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產黨宣言》中,立足最久的觀念是危機以及危機與資本主義的關係。馬克思主義在二〇〇八年後有過一次輝煌復甦的時期。讓人們重新感興趣的不僅是《共產黨宣言》,還包含了《資本論》和馬克思的其他著作。這並非巧合,因為人們試圖理解,是什麼原因讓資本主義不斷陷入駭人的困境,而馬克思的一些分析似乎仍然具有先見之明也深具說服力,尤其是馬克思視資本主義為一股無法被管理它的人掌控的魔力,而最成功的資本家其實根本不清楚他們究竟釋出了什麼力量的觀點。在過去十多年的經歷之後,這樣的觀點無可爭議,因為當資本家的魔法出錯時,他們除了尋找新的市場來開發或要求國家為他們做些骯髒的工作之外,沒有其他選擇能夠減緩危機。在數位革命之後的時代裡,馬克思所說,資本家其實不了解他們在做些什麼(而最成功的資本家最不了解)的可能性,得到了實質的印證。在矽谷的科技業巨頭們,真的知道他們在面對什麼樣的力量嗎?他們真的知道,他們從冥界召喚來什麼樣的力量嗎?我對此深刻懷疑。</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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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53.1">說了這麼多,我們還是必須回過頭來面對一個基本問題:誰,又或是有什麼方式,可以管理資本主義,讓它安然度過週期性危機,並在危機之後得以邁向更好的世界?對馬克思和恩格斯來說,答案最後只能是被剝削的階級。也許那一天終會到來,也許我們終究會遇到那個資本主義的最後危機,而當我們遇到了,我們將別無選擇,只能徹底翻轉巨輪,讓底層的人成為上層。但我不認為我們目前正在經歷的危機(新冠肺炎的危機)是這樣的危機,雖然我們永遠也說不準。也許讓人們必須跨越國族藩籬、促進世界上最弱勢的人跨國團結並超脫國族疆界的危機終會到來。也許氣候變遷意味著這一刻終將發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但在現在,每當我們遇到可能會讓資本主義瓦解的危機時,我們似乎只見到國家的分歧似乎越發鞏固、國族壁壘也越發高聳。</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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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54.1">但另一種可能性是,唯一一個能夠真正控制資本主義的力量,以及能在它陷入週期性危機時及時控管它的事物,已經存在我們身邊——就是現代國家,霍布斯式的國家。這個不僅有強制力,同時又可以在壓迫中解放人類的雙重工具,仍然具有改變的力量。有一種思考現代國家的方式,與馬克思和恩格斯論述資本主義的方式相仿。現代國家也有些令人敬畏、有些神秘、有些魔力。霍布斯的「利維坦」是一部機器,而與資本主義這部機器一樣,也是一種從陰間召喚出來並被賦予生命的東西。巨型機器人確實有自己的生命,我們也不清楚代表我們運作和管理它的人(那些政治家)是否完全理解它的力量。我們有可能就活在這樣的世界,被兩種沒有人能夠完全駕馭的力量控制著,分別是代表經濟的現代資本主義與代表政治的現代國家。我們必須在兩種力量之間做出選擇,尤其在危機發生的時刻,而我們的選擇,也將不會是因為其中一股力量會讓我們最終不再被矇騙、另一股力量則蘊涵欺瞞。這兩股力量本身都有著欺瞞的元素,但與此同時,它們又是構成現代世界的基礎,所以也許我們的政治選擇,只是在不同形式的欺瞞中做出選擇。</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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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text"><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55.1">如果真是如此,那麼有時候,我們只能選擇現代國家這一邊,只能選擇政治優於經濟,不管馬克思或恩格斯會怎麼想。</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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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r class="HorizontalRule-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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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class="_idFoot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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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id="footnote-013" class="_idFootnote" epub:type="footn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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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note"><a class="_idFootnoteAnchor _idGenColorInherit" href="#footnote-013-backlink"><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56.1">[1]</span></a><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57.1"> 譯註:作者在此的意思可能是說,《共產黨宣言》的論述對象始終是共產黨人,然而興起一八八四年革命浪潮的參與者,卻絕非僅只是共產黨人。</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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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id="footnote-012" class="_idFootnote" epub:type="footn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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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note"><a class="_idFootnoteAnchor _idGenColorInherit" href="#footnote-012-backlink"><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58.1">[2]</span></a><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59.1"> 譯註:作者在這裡使用了一點文字遊戲。一般而言,學界會認為黑格爾與費希特這兩位哲學家對馬克思有著深刻的影響,而這種影響也部分體現在《共產黨宣言》的論述裡。作者在此要說的是,這種二十世紀中葉開始對《共產黨宣言》的理解,把原本馬克思受黑格爾與費希特深刻哲學意涵的影響,拿來取代列寧與史達林的深刻政治影響。</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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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id="footnote-011" class="_idFootnote" epub:type="footn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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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note"><a class="_idFootnoteAnchor _idGenColorInherit" href="#footnote-011-backlink"><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60.1">[3]</span></a><span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class="koboSpan" id="kobo.61.1"> 譯註:天鵝絨革命即一九八九年東歐發生的革命,因為轉換過程和平,因此被形容如天鵝絨般平順的革命。作者在此以一九一七年布爾什維克革命與一九八九年天鵝絨革命為對比,所指的也許是阿拉伯之春以後的政治形勢,究竟是會使得一個統合阿拉伯世界的專制政體的興起,還是會代表著阿拉伯世界的政治開始邁向民主化,仍有待時間檢驗。</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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