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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最好的告别</tit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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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class="calibre3" id="x-">
<div class="calibre3">
<h2 class="bt2" id="sigil_toc_id_33"><span class="cn_kindle_hei">和父亲最后的对话</span></h2>
<p class="x8">最后,是时候交代一下我父亲的故事的结局了。虽然做了所有的准备,虽然自认为懂得许多,但我们还是没有准备好。自从初春他接受善终服务以来,他好像到达了一个新的、不完美但是还可以把握的稳定状态。靠着我母亲、她请来的各种助手及他自己钢铁般的毅力,他过上了数周的好日子。</p>
</div>
<div class="calibre3">
<p class="x8">的确,每一天都有其痛苦和屈辱。他每天都要使用灌肠剂,会把床弄脏。 他说镇痛药使他的头“迷糊”“混乱”“沉重”,他对此非常讨厌。他不想“被镇静”,他希望能够见人、跟人进行交流。然而,疼痛毕竟是更糟糕的事。一旦减少用药剂量,他的头就痛得厉害,脖子和背也会刺痛。受到疼痛困扰的时候,疼痛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他不断胡乱摆弄镇痛药,尽力想要找出既不让他觉得痛,又不让他头脑混乱的搭配——他希望感觉正常,像身体没垮的时候那样。但是,无论他用什么药、无论尝试任何剂量,正常都是遥不可及的状态。</p>
<p class="x8">然而,够好的状态还是可能达到的。在整个春天和初夏,他都还能举办晚宴,并坐在首座主持。他为印度的大学制订了新楼修建计划。尽管难以控制他无力的手,他每天还是发出十多封邮件。他和我母亲几乎每天晚上一起看电影,为诺瓦克<span class="x9">·</span>德约科维奇经过两周奋斗在温布尔登获胜而欢呼。我<span class="no-style-override3">妹妹把新男友带回了家,觉得他可能是“那个人”</span>——<span class="no-style-override3">他们后来真的结婚了,</span>我父亲为此高兴极了。每一天,他都会发现一些值得为之而活的时刻。几周变成了几个月,似乎他可以将这种状态一直维持下去。</p>
<p class="x8">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其实是有征兆表明他不会维持很长时间的。他的体重持续下降他需要的镇痛药剂量不断增加。8月的头几天我收到他发给我的一系列乱码邮件。</p>
<p class="x8">通电话的时候,他的语速慢了,句子之间有长长的停顿。他解释说他有时候觉得糊涂,交流出现了困难。他说他的邮件没有意义,虽然刚开始写的时候他觉得有。他的世界的大门正在缓缓合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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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class="calibre3">
<p class="x8">8月6日早上8点钟我母亲惊慌失措地给我来电话“他没醒来。”他有呼吸但是她唤不醒他。我们以为是药物的原因。我母亲解释说头天晚上他坚持要吃一整片丁丙诺啡这是一种麻醉药片而不像过去只吃半片。她劝他半天最后他都发火了。他说他不想痛。现在他醒不过来了。作为曾经的一名医生我母亲检查了他的瞳孔瞳孔显示出麻药过量的特征。我们决定等待等麻药过效。</p>
<p class="x8">三个小时后她又给我打电话。她叫了救护车而不是善终服务机构。“他脸色都泛青了阿图。”当时她在医院急诊室。“他血压50还没有苏醒血氧水平很低。”医生给他用了纳洛酮这是一种纠正麻药的药如果他是麻药过量那么这种药可以让他苏醒但是他没有反应。胸部X光片显示他右肺肺炎。他们给他戴上面罩输100%的氧气、抗生素和液体。但是他的氧饱和度升不到70%以上——达不到活命的水平。我母亲说现在医生问要不要给他插管、静脉滴注维持血压、转到ICU。她不知道该怎么办。</p>
<p class="x8">一个人的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也就是做决定的责任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的时候。我们很大程度上已经为这一刻做好了准备,我们已经做过艰难的谈话了,他已经明确交代过他希望如何书写故事的结尾——他不希望用呼吸机,不想受罪;他希望待在家里,和他爱的人在一起。</p>
<p class="x8">但是事情的发展却不遵循固定的方向,这对代理人的心智构成很大的困扰。仅仅在一天以前,他都还好像可以再活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而现在, 她得相信他最多不过还有几个小时。我母亲的心都要碎了,但是我们交谈了一会儿以后,她认识到我们冒险走的路是一条下坡路,重症监护为他维持的那种生活绝对不是他想要的生活。<span class="ht"><span class="cn_kindle_hei">结尾不仅仅是对死者重要,也许,对于留下的人,甚至更重要。</span></span>她决定告诉他们不要插管。我给我妹妹打电话,她正好要上火车去上班。她也没有为这个消息做好准备。</p>
</div>
<div class="calibre3">
<p class="x8">“怎么会这样?”她问道,“我们确定他不能回到昨天的状态了吗?”</p>
<p class="x8">我说:“看来不太可能。”家庭所有成员对这类情况看法一致的情况不多。 我第一个意识到我父亲已经走到了生命尽头,我最担心犯下延长他痛苦的错误。我把宁静终了的机会视为祝福。但是,我妹妹,特别是我母亲,觉得完全不确定他已经到终点了,他们最怕犯的错误是可能没有足够长地保持他的生命。但是,我们一致同意不让医院采取任何进一步措施让他心脏复苏, 虽然希望渺茫,我们还是希望他可以坚持到我和妹妹赶过去见他。医院方面把他转移到一个单独的病房,我们两兄妹则查找航班。</p>
<p class="x8">那天上午稍晚,我在机场登机口等候的时候,接到我母亲的电话。</p>
<p class="x8">她欣喜若狂地说:“他醒了!”而且还认识她,他甚至敏锐到询问自己的血压情况。我为自己以为他不会醒来而羞愧。无论一个人有过多少见识,都无法预测自然。不过,更重要的、我不断想着的是:我要去他身边。他甚至可能再活一些日子。</p>
<p class="x8">结果他只活了4天。我来到他床边的时候发现他对于在医院醒来既警惕又不高兴。他说谁都不听他的话。他醒来后痛得不行但是医务人员怕他再次失去知觉就是不给他足够的镇痛药。我请护士给他他在家里使用的剂量但她必须得到值班医生的允许而医生只同意给一半的剂量。</p>
<p class="x8">到凌晨3点时我父亲终于受够了。他开始大声喊叫要求他们给他取掉静脉注射让他回家。“为什么你们什么都不做”他吼道“为什么你们让我遭罪”他已经痛得语无伦次了。他用手机给几百千米之外的克利夫兰诊所打电话告诉一位困惑不解的值班医生“采取措施”。他的夜班护士终于获许可以给他静脉注射大量的麻醉剂但是他拒绝了。他说“那没用。”到了凌晨5点他终于接受了我们的劝说打了针之后疼痛开始缓解他平静下来。但是他还是想回家。置身旨在不惜一切代价保证活命、除此之外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医院他明白自己永远说了不算。</p>
</div>
<div class="calibre3">
<p class="x8">我们安排医务人员把上午的药给他、停止吸氧并停掉针对肺炎的抗生素让我们带他走。到上午10点左右他已经躺到自己的床上了。</p>
<p class="x8">他把我一个人留下来,反复对我说:“我不想受苦,不管发生什么情况,答应我不让我吃苦好不好?”</p>
<p class="x8">这做起来比表面看起来艰难多了。例如仅仅尿尿就是一个问题。一个星期以前瘫痪进一步加重表现之一就是他尿不出来。他还能够感觉到膀胱胀尿但是怎么样都尿不出来。我把他扶到卫生间帮他转过身子坐到马桶上。他坐在那儿我站在一边等半个小时过去了。他坚持说“会出来的”。他试着不去想这件事指给我看几个月前他在劳氏Lowe<span class="no-style-override13">,</span>s买的马桶座圈。他说那是电的。他极其喜欢因为它有喷水冲洗功能和烘干功能这样就不用别人帮他擦屁股他可以自己照顾自己。</p>
<p class="x8">他问:“你试过没?”</p>
<p class="x8">我说:“没。”</p>
<p class="x8">他微笑着说:“你应该试试。”</p>
<p class="x8">他还是一点儿都没尿出来,但他的膀胱开始痉挛。他痛得呻吟起来,说:“看来你得给我导尿了。”善终护理护士对此早有预料,已经送来了导尿用具, 并对我母亲进行了培训。但是我已经给我的病人做过上百次了,于是我把父亲从马桶上拖起来,把他弄回床上,动手给他导尿。这个过程中,他一直紧闭着双眼。谁会想到自己会有这一天呢?终于,我把导尿管插了进去,尿一下子奔涌而出。那一瞬间的舒畅感无疑是强烈的。</p>
</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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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x8">他最艰巨的困难仍然是搏击肿瘤带来的疼痛——不是因为疼痛难以控制,而是因为就给予它多大的控制方面,很难达成一致意见。第三天,他又很长时间叫不醒。问题变成了是否继续给他平常剂量的液态吗啡。液态吗啡可以放在他的舌下,通过黏膜吸收进血流中。我和我妹妹认为应该这么做,我们怕他被痛醒。而我母亲不同意,她担心发生相反的情况。</p>
<p class="x8">“也许如果有一点儿痛,他就会醒来呢,”她含着眼泪说,“他还能做这么多事。”</p>
<p class="x8">即便在他生命最后的几天,我母亲也没判断失误过。当病情允许他考虑身体基本要求以外的东西时,他就会如饥似渴地抓紧机会享受一些小小的乐趣。他还能够享用某些食物,吃的过程惊人得顺畅。他要求吃薄煎饼、米饭、 咖喱四季豆、土豆和一些印度美食如yellow split-pea dahl、black-eyed-pea chutney和shira一种他年轻时吃过的甜味菜肴。他和孙子孙女们在电话里交谈翻看过去的照片。对于没完成的事他作出指示。他仅剩下了最后一点点能够把握的生命对此我们也为之痛苦挣扎。我们可以帮他延长一点儿生命 吗?</p>
<p class="x8">然而,我记得我对他的承诺,并按计划每两小时给他一次吗啡。我母亲虽然很焦虑,但还是同意了。有好多个小时,他就那么静静地一动不动躺在那儿,发出咕噜咕噜的呼吸声。他会突然深吸一口气——听起来像是会突然断掉的鼾声,仿佛盖子掉下来一样,一秒钟后紧接着一声长长的吐气声。空气冲过他气管里的黏液,听起来好像有人在他的胸腔里摇晃装在空管子里的卵石一样。然后是好像要永远持续下去的悄无声息,直到一个新的循环重新开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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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class="calibre3">
<p class="x8">我们都习惯了。他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平和、宁静。我们好几个小时坐在他的床边,我母亲读着《雅典信使报》,喝着茶,担心我和妹妹有没有吃饱。此时此刻,能陪在父母身边,是最让我觉得安慰的事情。</p>
<p class="x8">在他临走的倒数第二天下午晚些时候,他出了一身大汗。我妹妹提议给他换衣服、擦洗身体。我们把他抬起来,让他身体前倾,采取坐姿。他失去了知觉,像一具尸体。我们想把他的衬衣从头上拉下来。这个工作不好做, 我努力回忆护士的做法。突然,我意识到他的眼睛睁开了。</p>
<p class="x8">我对他说:“嗨,爸。”他只是睁开了一会儿眼睛,观看情况。他的呼吸很艰难。</p>
<p class="x8">他说:“嗨。”</p>
<p class="x8">他看着我们用一块湿布给他擦洗身体,给他换上了一件新衬衣。</p>
<p class="x8">“你痛吗?”</p>
<p class="x8">“不痛。”他示意我们他想起身。我们把他抱到轮椅上,推他到面向后院的窗前。后院里有花、有树,在这个美丽的夏日,院子里洒满了阳光。看得出来,他的神志渐渐清楚起来。</p>
<p class="x8">后来,我们把他推到餐桌边。他吃了一些芒果、番木瓜,喝了点儿酸奶,还吃了药。他一言不发,呼吸正常,沉思默想。</p>
<p class="x8">我问他:“你在想什么?”</p>
</div>
<div class="calibre3">
<p class="x8">“我在想怎样不延长死亡的过程。食——食物延长了这个过程。”</p>
<p class="x8">这话我母亲可不爱听。</p>
<p class="x8">“我们很高兴照顾你,拉姆,”她说,“我们爱你。”</p>
<p class="x8">他摇摇头。</p>
<p class="x8">我妹妹说:“很难受是不是?”</p>
<p class="x8">“是的,很难受。”</p>
<p class="x8">我问他:“如果可以的话,你是不是更喜欢睡过去?”</p>
<p class="x8">“是的。”</p>
<p class="x8">“你不想像这样醒着,感觉到我们,跟我们在一起吗?”我母亲问道。</p>
<p class="x8">有一会儿,他没有说话。我们等待着。</p>
<p class="x8">“我不想经历这个。”他说。</p>
<p class="x8">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体验到的痛苦并不完全是身体上的——药的镇痛效果很好。有时候他“浮出水面”,在意识最清楚的时候,听见我们的声音, 他会露出微笑。然后他“完全上岸”了,意识到事情还没有结束。他意识到,他本来希望已经全部消失的痛苦、焦虑仍然还在:身体的问题还在,但是,对他来说更困难的是心智的问题——糊涂、对未尽事业的担忧、对母亲的担忧、对自己会留下怎样的记忆的担忧。他只有睡着的时候才是平静的, 醒着的时候他无法平静。既然生命在逼近极限,那么,他希望他的故事的最后几行是安宁。</p>
</div>
<div class="calibre3">
<p class="x8">在他最后一段醒来期间他要求见孙子孙女们。他们没在那儿所以我给他看Ipad上的照片。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笑得很开心。他细致地看每一张照片。</p>
<p class="x8">然后他又陷入了昏迷,他的呼吸每次停顿二三十秒。每次我确信已经结束了,结果发现他又呼吸起来。这种状态持续了好几个小时。</p>
<p class="x8">最后下午6点10分左右当时我母亲和妹妹在交谈我在看书。我注意到他呼吸停顿的时间比过去长。</p>
<p class="x8">我说:“我想他已经停止了。”</p>
<p class="x8">我们来到他身边。母亲握着他的手,我们全都默默地听着。</p>
<p class="x8">呼吸声再未响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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