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為了警告我們,不要隨便以為理想已經實現。社會中巨大的不平等,很容易讓我們看不見有哪些事物在妨礙我們實現自由民主的理念。而我已經論證過,事物的本質總是會讓我們難以看見這些障礙。因不平等而受益的人,很容易在證據顯示理想尚未實現的時候,誤以為理想已經實現。他們會用既得的優勢地位打造宣傳工具,阻礙我們檢查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距離,而由此而生的學校教育和媒體系統,更會讓弱勢族群難以看見兩者間的鴻溝。如果教授哲學的人不把這些鴻溝納入哲學教學的核心,就是在助長這些鴻溝。
不過也可能會有人以為,這本書是在說社會運動並未有效揭發,或有效反對社會上的各種不平等與不正義。但這完全不是我的意思。我其實希望讓人們更了解為什麼應該尊重社會運動的貢獻。每個熟讀美國歷史的人都知道,要讓歷史的弧線轉向正義有多困難。看看現實中非裔美國人一路以來的窘境就知道,弧線的轉向小到幾乎看不出來。
此外我們也不能以為,只要把民主的概念逐漸化為法律與慣例,就能夠實現正義。除此之外,我們還需要人們的行動;需要精心設計的訴求;需要喚醒個人、族群、社會的意識;需要新文化與新藝術;需要挑戰既有的美學觀;需要經年累月的勞動、鮮血、死亡、痛苦、夢想,以及直接採取集體行動。以上全都缺一不可。
我們還必須知道,前述事實顯示,平等的進展對某些族群來說有多麼微不足道。從建國先賢派屈克.亨利(Patrick Henry)[A]到馬丁.路德.金恩,美國歷史上的每一位社群組織者、呼籲者、反叛者、社運人士、革命家都知道,有問題的意識形態主宰了社會上的話語,主宰了正規的社會習俗,塑造了公民社會的規範。我們遲早得去推翻這些意識形態。
在過去,人們總是認為基進的社會運動是在擾亂社會秩序。事過境遷之後,卻發現社會運動其實只是在強權面前,以合乎道德的方式說出真相。譬如,大多數美國人都敬佩馬丁.路德.金恩,即使是那些仍與當年鄙視金恩之人抱持同樣意識形態的人們也不例外。也許這表示這些運動者成功了。但有鑑於不平等仍舊存在於美國社會之中,也許更合理的解釋是,這些人的成功被另一種說詞所收編,讓人們誤以為政府已經越來越正義,社會已經越來越公平,越來越把每個人當人看。很多時候,人們只是知道了過去的社會運動在道德上正確而已,社會中的實際狀況並沒有隨之改變。
我們必須時時警惕,人們很容易用所謂社會運動的成功,來掩飾事實上的失敗。擁抱社會運動的道德高度,可以輕易使人不再仔細推敲自己宣稱的政治理念與社會大眾的實際狀況之間差得多遠。譬如,民權運動的成功似乎就讓人們停止去做我在本書中所做的批判。也許這是因為有人刻意用民權運動者的氣節與勇敢,來掩蓋不平等仍舊存在的現實。[1]有些人提醒我們不平等還沒有消失,其他人卻經常不去重視這些警訊,以為這些警訊是在貶低民權運動者為了爭取一個「不看膚色」(colorblind)的社會而做的各種奮勇抗戰。但一旦分析過什麼是宣傳,瞭解了宣傳與有問題的意識形態之間的關係,我們就會更知道自己可能踏入怎樣的陷阱。正如薇絲拉.韋弗(Vesla Weaver)與蜜雪兒.亞歷山大(Michelle Alexander)所言,人們會用一九六〇年代那場逼政府承認是種族造成了不平等的美國民權運動,來掩飾現實中依然存在的種族不平等。社會運動的英雄故事永遠都可能被收編,永遠都可能讓人誤以為英雄們對抗的問題現在已經解決。
所有社會運動與政治運動都是為了努力開創新的認知空間,讓人接受新的意識形態、新的假設、新的敘事。也許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推翻專制的民主革命。我在這本書中試圖解釋為什麼自由民主的成功會被扭曲,為什麼明明人們想用自由民主的理念取代特權階級的統治,菁英族群的意識形態卻能很快地將這些理念收編。此外,我也簡述了人們究竟是用怎樣的機制去顛覆民主理念。我不覺得光靠這本書就能阻止這些事情發生,我只希望這本書能幫上一點忙。